這時四周一片闃寂,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淒清的寒蟬。狄公心裏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裏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麵的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兩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黝黝的草叢中閃熠著,狄公不由將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了。他拾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聲尖厲的嗚叫伴隨著一陣騷動,半日才平靜下來。狄公心想這裏果然有狐理。狐狸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類的常常患有狂癲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也傳染上這狂癲病,最後燥熱幹渴而死,無有救藥。這時他頗後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隻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衛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淒涼。前麵出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廟牆,牆上爬滿了野藤艾蕭。牆裏是一個庭院,廟牆有好幾處已經塌了。三四隻紅狐狸、黑狐狸竄來竄去,仿佛被生人到來驚動了。庭院裏彌漫著一股發黴的腥臭。庭院一角豎著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裏唯一有人跡到來的跡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裏長著一叢一叢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有人答應。狄公壯膽闖了進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著一段木頭傀儡。
傀儡的頭是一顆死人的髑髏,一對凹陷進去的眼窩正對著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裏將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著。
狄公驚回頭,隻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真是俊俏。她穿著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著狄公,握著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溫和地說。“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將她手腕抓住。“朱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狸到處亂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朱紅疑惑地說。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嗎?朱紅。我要與你細細聊聊。”狄公說著將刀子還給了朱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朱紅將刀子放進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將傀儡的衣服拉拉齊整,又輕輕拍了拍那髑髏。於是她從壁龕裏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內便是內殿了,到處是腥臭味。朱紅將蠟燭放在一張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坐下。殿牆一半塌了,上麵爬滿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牆上閃著綠眼睛凝望著他們。一陣涼風吹過,野藤枯葉發出瑟瑟的聲響。
狄公覺得冷颼颼寒意陣陣,朱紅卻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見她不時用手拭頭上的汗。她那蓬亂肮髒的頭發間係紮了一根紅布條。
“宋先生為何今天不來?”朱紅坐下便問道。
“他很忙,他委托我來告訴你一聲,今夜他不來了。”
朱紅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許多案卷,他在找尋殺死他父親的人。18年了,他要為他父親報仇。”
“朱紅,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會找到的。”
“你是一個孤兒吧?朱紅。”狄公又問。
“不!我的父親最近還來看望過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忽然她聲音轉悲。
“他來這裏總不讓我看見他的臉麵。他說他長得醜,怕我看見了不愛他了。但是那天小鳳凰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他,說他長得一點不醜,他為什麼要瞞我呢?”
“朱紅,你母親呢?”
“早死了。”
“那麼是誰將你撫養長成?是你父親嗎?”
“不是。我從小就給了人,轉賣過幾次。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追到了這裏,我用死人的頭骨扔他們,他們嚇壞了,叫喊著跑了,一個還摔斷了腿。哈哈!”她尖聲笑了起來。
狄公見她不住地打著寒戰,滿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兩三天便要來一次,帶著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歡聽他吹笛子。有時他吹我唱,快活極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說他要將我帶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去,他說他決不同我結婚。我說我也不同任何人結婚,我也不想離開這裏,我有我的情人,我不願離開他。”
“你父親沒說要將你帶到別處去?”
“我把宋先生的話告訴過他:他說我呆在這兒最好,什麼地方都別去。我應與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說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陣猛烈的咳嗽。“我近來頭疼嗓子幹,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東西。”說著又牙齒捉對兒廝打起來,渾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厲害,心中決定明天就派人來將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說。
她聽了生了氣:“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還經常舔我的臉哩。”
“朱紅你聽著,這狐狸有生病的,像人生病一樣。它們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幹,頭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紅。我明天再來看你。”
“噢,你回去告訴宋先生一聲,請他明天將給我情人的金銀絲發夾帶來。”
狄公點點頭,出了黑狐祠。
10狄公循原路穿過那野鬆林,又從後門回進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門見對麵照壁下兩名轎夫正等候著。
他們見狄公出來忙將轎子抬上前,狄公上轎,吩咐直回縣衙大門。
狄公回到縣衙便急急逕向內衙書齋找羅應元。他想在夜宴開始前將這些情況告訴羅應元,然後再換上朝服出席宴會。
羅應元早換上了嶄新的雲龍出海水綠錦緞官袍,玉帶皂靴,頭上端正一頂輕翼掐絲烏紗帽。他一見狄公風塵仆仆趕來,驚問:“狄年兄哪裏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尋。怎的還未更衣?客人們都到齊了。”
“羅相公,我有事需告訴你——牽涉到宋秀才被殺一案。”
羅應元一驚,忙道:“說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於是將如何從一支《黑狐曲》理出線頭,如何孤身去了南門外黑狐祠,又如何見到了朱紅,弄清了宋秀才來金華的目的等,一一細說了一邊給羅應元聽。
羅應元聽罷,滿臉喜色,說道:“妙極。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卻原來宋秀才來”“金華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18年前殺了他父親的那個人得了風聲,追蹤到孟家殺了宋秀才。他翻尋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詢舊案的記錄。看來那份最要緊的記錄已給凶手搶去。年兄,關於18年前他父親的案子,對,那年是甲戍,把那年所有的存檔案卷全部找來一一細查,看看有沒有牽涉到姓宋的人物。”
狄公道:“豈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換姓的。他計劃一旦找尋到那個殺害他父親的仇人,便公開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賊心虛,先下了毒手。嗬,我還想找到朱紅的生身父親,這個狗驢心肝的人竟讓他的親生女兒在那個汙穢肮髒的黑狐祠裏生活,她已經患了重病。羅相公,你須得盡早問問小鳳凰,她準知曉內情。她親眼見到過朱紅父親的麵貌。找到朱紅的父親,再查問出朱紅母親是誰。要她父親負起責任,讓那可憐的小女巫重見天日,做個真正的人。小鳳凰來了沒有?”
“來了。她此刻正在畫廳後的東廂內梳妝,玉蘭小姐也在為她搽脂抹粉哩。我們是否現在就去叫她來問問?”
羅應元忽見邵樊文、張嵐波正迤邐朝前廳而來,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則個。你趕快去館舍換了朝服,少不得有個氣象。”
狄公辭下,轉去自己館舍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