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底,市麵上的流言已經很多,大批華人開始返國。在湧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母親哀慟地哭著,鄭孝仁沒有讓她一起走,她抓著左兵的衣服,泣不成聲。
將近中午船快開的時候,加代突然鳴鳴咽咽地出現在艙門前。她是臨時知道消息的,費了一個上午的周折才找到這裏。加代筋疲力盡,她撲跪在左兵麵前,隻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裏,每一下都無限悲淒地重複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直到多年以後,左兵才意識到加代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無望中的堅持,不奢望結男的表白,在最後的時刻不顧一切,清清楚楚地說:“我喜歡你啊。”日本在左兵的記憶中,便是兩個女人,頭發淩亂、哀痛欲絕地站在細雨中的碼頭上,她們互相扶持,呼喊,可是一切都是無聲的,背景上,一樹重重疊疊的櫻花,靜靜地如雨落下……然後便是49個年頭。左兵在中國流亡、讀書、工作、娶妻、生子、喪父、解放、大躍進、當右派、平反、添孫、喪妻。和同時代的人們經曆著差不多的悲歡,磕磕絆絆地,卻也沒什麼值得過多抱怨。中日建交後,通過紅十字會,他知道了母親的下落:自1973年開始當看護,1946年死於疾病,簡簡單單,也沒什麼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倒是時常,他的記憶中會出現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麼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產權問題回了一次日本。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去飯店看他,走時留給他一張名片和一個返老不童式的鬼臉——名片是加代的。於是他終於記起了縈回在腦際的原來是加代的聲音,加代撲跪在船艙中央,淚流滿麵,無限淒絕,無限熱烈:“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他撥了加代家的電話號碼,憑著一種衝動,這種動已經多年不見了。歲月衝走了許多東西,但是最純淨的留了下來,那因為缺憾造就的純淨。
沒有驚叫、眼淚、歎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但,他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麼?——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而一切均可以從現在開始。
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願毀去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旁走過,請別認出我……”他答應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莊嚴凋落的季節,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婚禮服,手中一大抱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銘心刻骨的時刻,已有49年。老人站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49朵,總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不管她現在消瘦還是富態,不管她現在兒遜成行還是獨自寂寞,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花是屬於她的吧。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隻是專心致誌地分發著他的花。有的老婦人坦然地接受了,客氣地道謝;有的老婦人滿懷疑慮,可還是接下了,匆匆走過。老人信心十足地向每一位老婦遞過紅玫瑰,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