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從天花板上小小的窗戶裏射進屋內。
在一座破舊的汽車修理廠的一角,她正麵對著三台筆記本電腦。
每一台的屏幕上都顯示著超大量的圖表和算式。要同時閱覽那些,並匆匆忙忙地往下滾屏都必須得要三個畫麵。一個畫麵一個畫麵地切換太急人了。如果那麼慢悠悠地幹的話,天知道到工作初見成效為止要花多少天呢。
汽修廠的正中,一台慘不忍睹的機體——隻剩下軀體骨架部分的ArmSlave,正孤零零地被鐵鏈懸掛在那裏。
既沒有手,也沒有腳。就連裝甲都幾乎不見了。僅僅有名無實地連著的頭上到處都是缺損,本來就沒有了機關槍,如果再沒了傳感器的話,就隻剩下黑洞洞的窟窿了。本來收納著稱作鈀反應爐的低溫核融合電池的部分,也同樣是空空如也。
顯示屏上繼續噴湧出資料。
她貪婪地攝取著那些情報,同時敲擊著鍵盤。使用稱為BAda的程序語言,將必要的命令一股腦兒地打進去。
快速地,準確地。
那是一種隻要使用者本人能夠理解,就比以往的此類語言遠遠地來得高效率和高機能的東西。依據場合不同,本來要花上100行的命令隻用區區數行就能搞定的情況也是存在的。
她一邊敲著鍵盤,一邊向他搭話道。
你好啊。你看起來好像已經死掉了的樣子呢。
你應該感覺到完全的失敗感。認為一切都結束了,萬念俱灰,認為自己已經被從戰鬥中解放出來了才對。不。甚至連想都不會想。現在的你就和土塊一樣。土塊是不會思考任何事情的。土塊是不會為任何事情感到悲傷的。
但是,這一時的黑暗,就讓我來為你結束掉它吧。
任何人都會認為你隻是一堆殘骸。但是我可不那麼想。
把你叫出來的界麵已經壞掉了,但是,我現在正將它組裝起來。
你的心還在這裏。
在那可以稱為無限的回路中四處奔走的量子的鼓動,那強力的殘留物,我總覺得可以感受到——從天花板的窗戶中射入的陽光的角度漸漸變化。
送進大腦的氧氣不夠用。她做過深呼吸之後,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大腦所需要的糖分也不夠。她咬了一口放在桌子上的巧克力,喝幹了已經冷掉的牛奶咖啡。
然後她繼續敲擊鍵盤。
一行,再一行地,逐漸向他接近。
在朝陽變成了夕陽的時候,她意識到,工作正逐漸接近尾聲。向著在修理工場的一角埋頭讀書的女子,她簡短地要求道:“請打開電源。”
女子合上書本,給安置在幾乎尚未完成的ArmSlave旁邊的部件——電冰箱大小的電子儀器上接上電纜之後,拉下了牆壁一角的大型拉杆。工場內的電燈閃了一下,電力供給到了那個部件上。
“已經完成了嗎?”
身材瘦削的黑發女子問道。
“現在正在測試中。還需要花上一會兒。”
“是嗎。有需要的東西的話就跟我說一聲。”
“嗯。”
測試花了一天半的時間。
她不斷重複修正程序、觀測部件的反應、然後再加以修正的作業。累了的時候,就和等待著的夥伴們一起無言地吃點三明治,稍微打個盹兒之後,再重新回到工作中。
從天窗射進來的朝陽再次變為夕陽的時候,她說道:“完成了。”
她按下了最後的一鍵——回車。
表示和元件的連接的指示器在畫麵正中閃爍起來,窗口中的一個開始顯示出英文字母。
她沒有碰鍵盤。是那個元件在往這台筆記本電腦上輸出字符。
——快逃。現在馬上。重複一遍。建議現在立刻放棄機體逃生。
——謝謝你。中士。祝你好運。
在這個隻有發動機和冷卻裝置的聲音四處回蕩的修理廠中,它羅列出幾乎毫無關聯的令人感到危險的語句。恐怕是這個元件在失去機能之前,正想要輸出的情報被顯示出來了吧。
她稍微等了一會兒。“他”已經認識到情況有異,開始努力試圖理清自己所置身的現狀。
奇妙的自問。
——我們從哪裏來,是什麼人,又將去向何方。
這是由於情報的錯綜而形成的嗎?
還是他所做的夢呢?
連接著的筆記本電腦上傳來了規程信號。似乎是認識到連接早已完成,自己在醒來之前就已經被實施過幾個測試了的樣子。
顯示在另一個窗口上的,表示模擬的“心理狀態”的彩色三維圖表發生了變化。
圖表的一部分紅色的領域變成了黃色,從有峰有穀的劇烈起伏,變成了盆地狀的平坦形狀。從戰鬥中的緊張狀態,向著索敵中的警戒狀態轉移。不過,那也是非常強的警戒。
他好像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落到了敵人的手裏。
她將兩手的手指叉在一起,輕輕地伸了個懶腰放鬆了一下之後,敲擊鍵盤,開始打招呼。
——你好啊。格雷姆。我在找你喔。
人工智能保持著沉默。沒有發來任何信號。
聰明的孩子。沒那麼容易就開口說話。
要讓他接受自己是友方,這裏是安全的這個事實,好像會是件很難辦的工作。就算如此,花了一個小時耐心地持續呼喚,終於,人工智能表現出了反應。
隻有兩個單詞的冷淡回複。
——說明情況。
在她身後,一直越過她的肩膀觀望著作業的黑發女子輕聲笑了起來。
“怎麼了呢?”
“沒什麼。這家夥還真是和他主人一模一樣啊。”
從巡邏的警察那裏轉過來的調查記錄上,還到處都是空白。
精神科醫生瑪紗?維特扶正眼鏡,重新慢慢地瀏覽起文件。
患者的姓名。外觀上的特征。大致的年齡。
健康狀態。被警察保護時的狀況。
這裏是南舊金山的一所醫院。
隔著桌子與瑪紗醫生麵對麵坐著的患者,正以呆滯的眼神凝視著桌子上的一點。
應該還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但是嘴唇卻幹得爆皮,皮膚的光澤也消失了。依照看法不同,現在看來,都像有三十歲或四十歲了也說不一定。少女身穿的肥大的藍色T恤衫,大概是哪個警察給的吧。長及腰間銀灰色頭發亂糟糟的,下巴和臉頰上還沾著泥汙。
按照最初接診這位少女的醫生的說法,她對己方的問題還是能比較清楚地回答的。
瑪紗先把自己的姓名和立場告訴給少女之後,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試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卡琳……葛蘭森。”
少女回答。
“真是美麗的名字啊。你好,卡琳。你多大了?”
“……十七。”
“上的哪所學校?”
“……我沒有上。”
“是嗎。但是如果你穿上合適的衣服的話,一定會超受男孩子的歡迎的吧。”
少女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反應。既沒有對自己這身難堪的打扮表示難為情,也沒有對“男孩子”這個單詞產生任何聯想的樣子。
“然後……是關於你被保護的時候的情況。聽說你在雷德伍德附近的高速路上光著腳走來著呢。半夜三點。就你一個人。”
“……是的。”
“有什麼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情嗎?”
“……沒有。”
對答也算是比較清晰。
但是問題是,她完全沒有對自己做出任何像樣的說明。
“你為什麼會在那裏呢?”
“……我是被拋棄的。”
“被誰?”
“……被曾經認為是部下的人們。”
“部下?”
瑪紗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卡琳?葛蘭森的樣子。理所當然地,她並不是在開什麼玩笑。
“呃……你說你沒有上高中是吧?那所謂的‘部下’,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是傭兵。”
“傭兵?”
“……是‘黃昏’的傭兵。”
“‘黃昏’?”
“……是以反恐怖主義和製止紛爭為目的的非正式的軍事組織。我以前是其中的西太平洋戰隊,‘逐浪’戰隊的指揮官。”
卡琳仍然盯著桌上的一點。也不像是在說什麼特別重要的話。
“……軍銜是上校。曾經驅使強襲水陸兩棲潛水艇和第三代ArmSlave等等的,最新銳的裝備,成功完成過多次困難的作戰。”
“是嗎。我對這方麵的事情是不太清楚啦,不過,好像是很厲害的部隊呢。”
邊這樣說著,瑪紗在手邊的筆記本上草草地寫道。
自己對軍事用語不是很清楚。於是她試著換了個問題。
“剛才你說‘逐浪’是吧?”
“……是的……逐浪是潛水艇的AI的名字。是采用了量子計算技術的非常大規模而複雜的係統。”
“這樣啊。”
瑪紗在筆記上加上“是哪部科幻小說嗎?”之後,繼續詢問道:“那麼……身為那個軍事組織的指揮官的你,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走著呢?你剛才說是被部下們拋棄的啊。”
“……是啊。”
卡琳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診室裏有些昏暗。天花板的熒光燈微微閃爍,整個診室被夜晚潮濕的空氣沉重地籠罩著。
“……我的基地,受到了敵人的強力攻擊。”
“敵人?”
“……名為‘神淚’的組織。受到他們壓倒性的攻擊,‘黃昏’完全崩潰了。我和部下們一起,乘著潛水艇從基地裏逃了出來,總算是設法苟全了性命,但是……”
少女的眼眸中,頭一次浮現出強烈的苦惱之色。大概是想起從那以後發生的事情很痛苦吧。肩頭加上了力,微微地顫抖著。
“不要緊吧?難過的事情就算不勉強說出來也可以哦?”
“……不會。”
卡琳咕嘟咽了口唾沫後,輕輕歎了口氣。
“……潛水艇上沒有裝載足夠的物資。逃到海底後總算是撐過了幾個星期,但我的潛艇很快就陷入了連正常航行都做不到的狀態。當然也沒有資金。也沒有支付給部下們的薪水。”
“…………”
“……海中的潛水艇這種東西,是種能對乘員施加極大壓力的環境。在這期間部下中的大半開始對我抱有不滿,漸漸地,就連想把我和潛艇出賣給敵人的人都開始出現了。”
“那些部下怎麼了?”
“……企圖叛亂的人被處決了。”
也不像是在講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的樣子,卡琳說道。
“殺掉了嗎?”
“是的。”
少女用微弱的聲音說。
就此她就緊緊閉上了嘴,對於瑪紗的提問,也幾乎也再沒做出任何算是回答的回答。
從最初的麵談開始過了一星期。
瑪紗每天兩次,和這個名叫卡琳?葛蘭森的少女會麵,一點一滴地打聽出了“到此為止的事情經緯”。雖然對於是不是建立起了醫患間的信賴關係並沒有自信,但就算如此,卡琳還是把到自己孤身一人被警察保護起來為止的事情零零散散地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