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還未正式宣告結束,天空卻已湛藍一片,盛夏的驕陽盡情灼照著大地。綠葉繁茂的柳樹,在時隔多日之後,又在路麵上搖曳著濃密的陰影。
Tamaru在玄關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調的夏季西服,白襯衣上係著素色領帶,沒流一滴汗。像他那樣的大塊頭男人,卻無論天氣怎樣炎熱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Tamaru見到青豆,隻是微微頷首致意,含糊地短短問候一聲,便一言不發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兩個人隨意交談幾句,而是頭也不回地在前麵帶路,踱過長長的走廊,將青豆領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
大概他無心與別人閑聊吧,青豆推測。也許是狗的死亡帶給他的打擊太大。“需要再找一隻看門狗。”他在電話裏對青豆說,像談論天氣一般。但連青豆都明白,那並非他的真心話。那隻雌的德國牧羊犬對他而言是個重要的存在,多年來彼此心心相通。那隻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視之為一種對個人的侮辱或挑戰。望著Tamaru那教室裏的黑板一般寬闊緘默的後背,青豆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靜的憤怒。
Tamaru打開客廳的門,請青豆入內,自己則立在門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
“現在我們不需要飲料。”老夫人對他說。
Tamaru無言地輕輕頷首,靜靜地帶上房門。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裏。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幾上,放著一隻圓形玻璃金魚缸,裏麵遊著兩條紅金魚。是那種尋常可見的普通金魚、隨處皆是的普通金魚缸,水中像是理所當然般浮漾著綠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訪這間端莊寬敞的客廳,但看到金魚是頭一次。空調似乎設定得很弱,肌膚不時感到微微的涼風。她身後的桌子上,擺著一個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仿佛沉湎於冥想的異國小動物般低垂著頭。
老夫人招手示意,讓青豆坐在身旁的沙發上。朝向庭院的窗戶拉著白蕾絲窗簾。夏季午後的陽光格外強烈,在這樣的光線中,她顯得異乎尋常地疲憊。細細的胳膊無力地撐著麵頰,身體深埋在寬大的椅子裏。眼睛凹陷,頸部皺紋增多,嘴唇無色,修長的眉毛似乎放棄了對萬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許是血液的循環功能下降的緣故,皮膚處處都像噴上了一層粉末,看上去泛白。與上次見麵時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歲。而且今天,這樣的疲憊公然泄露在外,老夫人似乎並不介意。這可是不尋常的事。至少據青豆的觀察,她永遠注意儀表整潔,動員體內全部力氣,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勢,收斂表情,努力不泄露一絲衰老的跡象。這樣的努力總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這座宅第中的許多事情都和平時很不一樣啊。甚至連屋內的光線,都被染成了不同於以往的顏色。還有這平淡無奇的金魚和金魚缸,與天花板極高又擺滿了優雅的古典家具的房間稍有些不配。
老夫人靜坐不動,半晌沒有開口。她將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著腮,凝望著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點。但青豆明白,那一點並沒有浮遊著任何特別的事物。她不過是需要一個地方暫時落下視線。
“你口渴嗎?”老夫人用平靜的聲音問。
“不,我不渴。”青豆答道。
“那兒有冰紅茶。不介意的話,你自己倒在玻璃杯裏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門邊的餐具台。那兒有一隻廣口瓶,盛著加了冰塊和檸檬的冰紅茶,旁邊有三隻不同顏色的雕花玻璃杯。
“謝謝您。”青豆說。但沒有改變姿勢,等著下麵的話。
但好一陣子,老夫人保持著沉默。是有話非說不可,然而一旦說出口,其中隱含的事實或許會變得更確鑿。若有可能,寧願把那個時刻向後拖延。沉默便包含著這種意義。她瞥了一眼身邊的金魚缸,然後似乎放棄了努力,終於從正麵注視著青豆的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兩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庇護所的看門狗死了,Tamaru告訴你了吧?死得很蹊蹺,無法解釋。”老夫人問。
“我聽說了。”
“在那之後,阿翼不見了。”
青豆微微扭臉。“不見了?”
“忽然失蹤了。恐怕是昨天夜裏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撅起嘴,想尋找恰當的詞。但沒能立刻找到。“不過……上次我聽您說,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個房間裏,為了慎重起見。”
“沒錯。不過那位女子睡熟了,據她說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沉過,根本沒覺察到阿翼離開。天亮時,床上已經沒有阿翼了。”
“德國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見了。”青豆像確認似的說。
老夫人點頭道:“現在還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關聯。不過,我認為恐怕是有。”
沒有明確的理由,青豆卻看向桌上的金魚缸。老夫人也追逐著她的視線,把目光投向那裏。兩條金魚微妙地扇動著幾片鰭,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經意地遊來遊去。夏日的光線在魚缸裏呈現出奇怪的折射,讓人生出似乎在凝視一小片充滿神秘的深海的錯覺。
“這金魚是為阿翼買的。”老夫人望著青豆的臉,解釋道,“麻布的商店街在舉辦小小的廟會,我就帶著阿翼去那兒散步。心想一直悶在房間裏對她的身體不好。當然,Tamaru也一塊兒去了。從那兒的夜市上連魚缸帶金魚一起買回來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魚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間裏,毫不厭倦地從早到晚盯著看。那孩子不見了,我就把它拿到這裏來。我最近也經常盯著金魚看。什麼事也不做,隻是盯著它們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厭。以前我可是從來沒有熱心地看過金魚。”
“阿翼大概會去什麼地方,您有沒有線索呢?”
“沒有線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沒有親戚家可以投奔。據我所知,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有沒有可能是被什麼人帶走了?”
老夫人仿佛在驅趕肉眼看不見的小蒼蠅,神經質地微微搖頭。“不會的,那孩子隻是從那兒走出去了。並不是有人來把她強行帶走的。
如果是那樣,周圍的人都會醒來。住在那裏的女子睡眠本來就很淺。
我認為阿翼是自己決定離開那兒的。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不聲不響地打開門鎖,推開門走出去。我可以想象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會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時候連衣服也沒換。
盡管身旁就是疊得好好的衣服,她卻穿著睡衣就出走了。身上應該連一分錢也沒帶。”
青豆的臉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著睡衣?”
老夫人點點頭。“是的。一個十歲少女,孤身一人穿著睡衣,連一分錢也不帶,大半夜的能到哪兒去呢?從常識角度來看很難理解。
但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不,這會兒我甚至覺得,這其實是該發生的事。所以我沒去找那孩子的下落。無所事事,就這麼盯著金魚看。”
老夫人瞥了金魚缸一眼,隨即再次直視青豆的臉。
“因為我知道現在在這裏拚命找也無濟於事。那孩子已經去了我們找不到的地方。”
她說完,不再用手撐著麵頰,而是緩緩地吐出體內積蓄已久的氣息,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
“可是,她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呢?”青豆說,“待在庇護所裏可以得到保護,而且她又沒有別的地方能去投靠。”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覺得,那隻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導火索。來到這裏以後,孩子非常喜歡那條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別親近,她們倆就像好朋友。因此那條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樣血腥而怪異的死亡,讓阿翼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住在那裏的人都受到了衝擊。但現在想一想,那條狗悲慘的死,也許就是向阿翼傳遞的口信。”
“口信?”
“它告訴阿翼:不許你待在這裏。我們知道你藏在這裏。你必須離開。不然,你周圍的人身上還會發生更悲慘的事。就是這樣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蓋上細細地刻記著虛擬的時間。青豆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恐怕那孩子理解了這則口信的意思,便主動離開了這裏。她肯定是不情願離開,而且是明知無處可去,卻隻能離開。一想到這些,我就心如刀絞。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這樣的決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罷了。話還沒說完。
老夫人繼續說道:“對於我,這不用說是個巨大的衝擊。我感覺就像身體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為我在考慮正式收她為養女。當然,我明白事情不會那麼輕易地解決。明知會困難重重,我還是希望這樣做。所以,就算進展不順利,也沒理由找誰訴苦。不過說老實話,在我這把年紀,這可是十分嚴酷的事。”
青豆說:“不過,也許過上一陣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來了。她身上又沒帶錢,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我也希望能這樣,可惜大概不會。”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揚的聲音說,“那孩子隻有十歲,卻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決心離開這裏的。恐怕不可能主動回來。”
青豆說了聲“對不起”,站起來走到門邊的餐具台前,往藍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紅茶。其實她並不口渴,隻是想借離席製造短暫的停頓。她重新坐回沙發上,喝了一口冰紅茶,將杯子放在茶幾的玻璃板上。
“關於阿翼的話題暫時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發上坐好後說,並且像在為自己的情緒劃定章節,挺直脖頸,雙手擱在身前,手指緊緊交叉。
“接下來我們談談‘先驅’和那個領袖吧。我要告訴你我們獲知的關於他的情況。這是今天請你來的最重要的目的。當然,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和阿翼有關。”
青豆點點頭。這也是她預料之中的事。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這位被稱作領袖的人物,我們是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也必須處置的。就是說,要請他到那個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經習慣強奸十歲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還未迎來初潮的少女。
為了將這種行為正當化,他們隨意編造教義,利用教團體係。我盡量詳細地對此進行了調查,是委托有關方麵去做的,花了一筆小小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