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豆 那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3 / 3)

老夫人點點頭,然後坐在椅子上閉起眼睛。青豆再次將視線投向茶幾上的金魚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離開了那間天花板很高的客廳。

在玄關,Tamaru正等著她。已經五點了,太陽還高掛在空中,勢頭絲毫未減。他那雙黑色的科爾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鋥亮,炫目地反射著天光。天上處處能看見白色的夏雲,但雲朵瑟縮在角落裏,不去妨礙太陽。離梅雨季節結束還有一段時間,可最近這幾天連連驕陽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蟬鳴從庭院的樹叢中傳來,還不太響亮,有點畏畏縮縮的感覺,卻是確鑿的先兆。世界的構造依然維持原樣。蟬兒嗚叫,夏雲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沒有一點汙痕。世界一成不變。但在青豆看來,不知為何卻覺得這很新鮮。

“Tamaru先生,”青豆說,“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你有沒有時間?”

“可以啊。”Tamaru不動聲色地答道,“時間倒有的是。消磨時間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關外的園藝椅上。青豆也在相鄰的椅子上坐下來。向外伸出的屋簷遮斷了陽光,兩人身處涼爽的陰影中。

空氣中飄漾著嫩草的氣息。

“已經是夏天了。”Tamaru說。

“蟬也開始叫了。”青豆說。

“今年蟬叫得好像比往年早一點。這一帶接下去又該喧噪起來啦,吵得耳朵都疼。我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小鎮小住時,就像這樣喧噪,從早一直吵到晚,沒有停下來的時候。那聲音簡直像一百萬隻大大小小的蟬在叫。”

“原來你去過尼亞加拉呀。”

Tamaru點點頭。“那裏可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我一個人在那裏住了三天,除了傾聽瀑布的轟鳴,沒有任何事可做。喧響震天,連書都看不成。”

“你一個人在尼亞加拉,三天都做什麼了?”

Tamaru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輕輕搖頭。

片刻,Tamaru和青豆一言不發,側耳聆聽微弱的蟬鳴。

“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青豆說。

Tamaru的胃口似乎有點被吊起來了。青豆可不是那種輕易開口求人的類型。

她說:“這個忙可有點不平常。我希望你不會不愉快。”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但可以聽一聽。無論如何,作為禮貌,來自女士的請求是不會讓我不愉快的。”

“我需要一把手槍。”青豆用機械的聲音說,“大小能放進小手提包那種。後坐力要小,但要有一定程度的殺傷力,性能值得信賴。不能是用模型手槍改造的,也不能是菲律賓造的那種仿製品。我就算用它,也隻會用一次。有一顆子彈大概就夠了。”

沉默。其間Tamaru的目光沒有從青豆臉上移開。他的視線紋絲不動。

Tamaru叮嚀般地問:“在這個國度裏,普通市民攜帶手槍,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你知道這個吧?”

“當然。”

“為了慎重起見,我得告訴你,迄今為止我從沒被追究過刑事責任。”Tamaru說,“換句話說,就是沒有前科。也許是執法方有所疏漏。對此,我不否認。不過從檔案上看,我是個十分健全的公民,清白廉潔,沒有一個汙點。雖然是個同性戀,但這並不違反法律。稅金也是叫我交多少就交多少,選舉時也去投票。隻不過我投的候選人從來沒有當選過。違章停車的罰金也在期限內全部繳清。因為超速被抓的情況,這十年間從未有過。國民健康保險也入了。NHK的收視費也通過銀行轉賬支付。持有美國運通卡和萬事達卡。雖然目前我沒有計劃,但如果我願意,連期限三十年的房貸也有資格申請。身處這樣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欣喜。你是麵對著這樣一位可說是社會基石的人物,請他去弄把手槍來。這一點,你明白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嘛,希望你不會不愉快。”

“是啊,這話我聽見了。”

“我覺得十分抱歉,但除了你,這種事我想不出還能找誰幫忙。”

Tamaru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小而含混的聲響。聽上去仿佛被壓抑的歎息。“假如我處於能辦到此事的角度,按常識思考,恐怕我會這麼問:你究竟打算用它打誰?”

青豆用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大概是打這裏。”

Tamaru毫無表情地望了那隻手指一會兒。“恐怕我會進一步問:理由呢?”

“因為我不想被活捉。我不怕死。進監獄非常不愉快,但我想還能忍受。不過,我不願意被一幫莫名其妙的家夥活捉,受到拷問。因為我不想說出任何人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

“我並不打算用它打什麼人,也不打算去搶銀行。所以不需要二十連發半自動那樣張揚的東西。小巧,後坐力小的就好。”

“也可以選擇藥。和弄把手槍相比,這更現實。”

“藥得掏出來、吞下去,需要時間。如果在咬碎膠囊前被對方伸手插進嘴巴,我就動彈不得了。但用手槍的話,就可以一麵牽製對方,一麵下手。”

Tamaru想了一下,右邊的眉毛微微上挑。

“我呢,如果可能的話,不願意失去你。”他說,“我覺得比較喜歡你。我是說在私人層麵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當作一個女人喜歡嗎?”

Tamaru不露聲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讓我喜歡的東西並不多。”

“那當然。”青豆說。

“但同時,保護夫人的安寧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怎麼說我也是個專家。”

“那還用說。”

“從這個觀點來看,我想調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點什麼。我不能保證。但弄不好,也許能找到一個可以滿足你要求的熟人。隻是這件事非常微妙,和郵購電熱毯之類可不一樣。可能得花上一個星期,才給你答複。”

“那沒關係。”青豆說。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著響起蟬鳴的樹叢。“我祝你萬事如意。

如果是穩妥的事,我會盡力幫你。”

“謝謝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工作了。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Tamaru攤開雙手,掌心向上,宛如一個立在沙漠正中央等著雨水落下的人,但沒發一言。那是一雙又大又厚的手掌,布滿傷痕。說是軀體的一部分,不如說更像巨大的重型機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歡說再見。”Tamaru說,“我連向父母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去世了嗎?”

“連他們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戰爭結束前一年生在薩哈林的。薩哈林南部當時被日本占領,叫作樺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蘇軍占領,我的父母當了俘虜。父親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虜中的平民,絕大部分沒過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國了,但我父母是作為勞工被抓到薩哈林去的朝鮮人,所以沒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絕收留。

理由是,隨著戰爭的結束,朝鮮半島出身者已經不再是大日本帝國的臣民了。太殘忍了。這豈不是連一點愛心也沒有嗎?如果提出申請,可以去朝鮮,但不能回南邊,因為蘇聯當時不承認韓國。我父母出生於釜山近郊的漁村,他們不想去北邊。北邊連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

當時我還是個嬰兒,被托付給歸國的日本人,來到了北海道。當時的薩哈林糧食問題糟糕透頂,蘇軍對待俘虜又很殘酷。父母除了我還有好幾個小孩,在那裏很難養活我。他們大概以為先讓我一個人回北海道,以後還能重逢。或者隻是不露痕跡地甩掉包袱。詳情不明。總之我們再也沒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現在還待在薩哈林。我是說,如果他們還沒死的話。”

“你不記得父母嗎?”

“沒有任何記憶。因為分手時我才一歲多一點。我由那對夫婦撫養了一段時間,就被送進了函館近郊山裏的一家孤兒院。大概那對夫婦也沒有餘力一直養育我。那處孤兒院由天主教團體運營,可真是個艱難的地方啊。戰爭剛結束時孤兒多得要命,糧食也不夠,暖氣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幹各種各樣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於是我辦了個徒有形式的過繼手續,取得了日本國籍,起了個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隻知道自己原來姓樸。而姓樸的朝鮮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青豆和Tamaru並排坐在那裏,各自傾聽蟬鳴聲。

“最好還是另養一條狗。”青豆說。

“夫人也這麼跟我說。說是那邊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門狗。可我怎麼也沒那個心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還是再找一條。雖然我沒有資格給別人忠告,但是這麼認為的。”

“我會的。”Tamaru說,“還是需要一條受過訓練的看門狗。我會盡快和馴狗公司聯係。”

青豆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來。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黃昏的跡象。藍色中開始混入其他色調的藍。身體裏殘留著少許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還在熟睡嗎?

“契訶夫這麼說過,”Tamaru緩緩地站起來,說,“如果故事裏出現了手槍,它就非發射不可。”

“這話怎麼說?”

Tamaru與青豆麵對麵,站著說話,他的個子隻比青豆高出幾厘米。“他的意思是說,在故事裏不要隨意搬出不相關的小道具。如果裏麵出現了手槍,它就有必要在某個場景中射出子彈。契訶夫寫小說時喜歡刪掉多餘的修飾。”

青豆理好連衣裙的袖子,將挎包挎在肩上。“於是你憂心忡忡:如果有手槍登場,隻怕會在某個地方開槍。”

“按照契訶夫的觀點來看的話。”

“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話,不幫我弄槍。”

“既危險,又違法。而且契訶夫是個值得信賴的作家。”

“可這不是故事。我們說的是現實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青豆的臉,然後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這種事情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