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吾 趁著暖意尚存(1 / 3)

上午,天吾乘上從東京站發車的特快列車,前往館山。在館山換乘站站停靠的慢車,到達千倉。這是個晴美的早晨。無風,海麵上也幾乎沒有波瀾。夏季早已遠去,在短袖T恤上套一件棉質薄西裝,正好合適。沒有了來洗海水浴的客人,海濱小鎮出乎意料地閑寂,不見人影。天吾想,真像變成了貓城一樣。

在車站前簡單地對付了一頓午飯,然後坐上了出租車。一點過後抵達療養所。在前台,上次那位中年女護士接待了他。也就是昨夜接電話那位女子——田村護士。她記住了天吾的相貌,比第一次態度要和氣些,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天吾這次穿著相對整潔一些,大概也有一定的影響。

她先領天吾去了食堂,送上一杯咖啡。“請在這裏稍等一下。大夫一會兒就過來。”她說。大概十分鍾後,主治醫師用毛巾擦著手,走了過來。堅硬的頭發裏開始摻進白絲,年齡大約在五十歲前後。好像正在幹什麼活,沒穿白大褂。上穿灰色長袖運動衫,下穿配套的運動褲,以及慢跑鞋。體格魁梧,看上去不像在療養所裏工作的醫師,倒像一個怎樣奮鬥也無法從乙級聯賽升上去的大學體育部教練。

醫師的話與昨夜在電話裏談的基本相同。遺憾的是,目前從醫學的角度來說,已經幾乎沒辦法了,醫師充滿遺憾似的說。從表情和用詞來看,他的心情似乎是真誠的。

“除了請親生兒子呼喚他,鼓勵他,激發起他生存下去的願望,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我說的話,我父親能聽見嗎?”天吾問。

醫師喝著溫吞的日本茶,麵露不快。“說老實話,我也不清楚。

您父親處於昏睡狀態。喊他,他也沒有絲毫身體上的反應。可是,就算處於很深的昏睡狀態,有人也能聽見周圍的說話聲,甚至還能理解話的內容。”

“但隻看外表是無法區別的吧?”

“無法區別。”

“我在這裏待到傍晚六點半左右。”天吾說,“我會一直待在父親身邊,盡可能地呼喚他。”

“如果有什麼反應,請跟我說一聲。”醫師說,“我就在附近。”

一位年輕的護士把天吾領到他父親所在的病房。她戴著寫有“安達”的姓名牌。父親被移到了新樓的單人間。這幢樓房用來安置病情較重的患者。就是說,齒輪又向前推進了一格。前麵再也沒有可以移送的地方了。那是一間狹窄、細長而冷漠的病房,病床便占去了將近一半的空間。窗外蔓延著起防風作用的鬆林。望上去,茂密的鬆林有如一堵巨大的屏風,將這家療養所與充滿活力的現實世界隔開。護士出去後,天吾便和朝天仰臥、沉沉熟睡的父親獨處了。他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望著父親的麵龐。

病床的枕邊放有懸掛點滴的支架,塑料袋中的液體順著細管送入手臂的血管。尿道裏也插著排泄用的細管,但看上去排尿量似乎少得驚人。父親與上個月見麵時相比,仿佛又縮小了一圈。瘦骨嶙峋的雙頰和下巴上,長了大概兩天的白胡須。原本就是個眼窩深陷的人,如今陷得比從前更深了。甚至讓人懷疑是否該使用專門工具,將眼球從那深坑中拉出來。雙眼的眼瞼在那深坑中,猶如卷簾門被放下來一般閉緊,嘴巴微微張開。聽不見呼吸聲,但是將耳朵湊近,能覺察到空氣微弱的顫動。生命在這裏得到最低限度的維持。

天吾覺得,昨夜醫師在電話裏那句“簡直就像列車一點點減速,最終會完全停止”,說得無比確切。父親這趟列車正在徐徐減速,等待慣性用盡,靜靜地停在空無一物的曠野中。唯一的慰藉,就是列車上已經沒有一位乘客。即使就此停下,也不會有人投訴。

我得和他說點什麼,天吾想。然而,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怎麼說、用什麼聲音說。盡管想說,腦袋裏卻怎麼也湧現不出有意義的話來。

“爸爸。”他暫且私語般小聲喚道。然而,下麵卻沒有話了。

他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庭院裏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以及鬆林上方無際的高空。巨大的天線上落著一隻烏鴉,渾身沐浴著陽光,仿佛在深思般睥睨著四周。病床枕邊放著一台帶時鍾的半導體收音機,但哪種功能父親都不再需要了。

“我是天吾,剛從東京來。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他站在窗前,俯視著父親,呼喚道。毫無反應。他發出的聲音讓空氣短暫地振動著,然後被不留痕跡地吸入牢牢據守在房間裏的空白。

這個人將要死去。天吾想。隻要看看他深陷的眼睛就很清楚了。

他已經決心結束生命,於是閉上眼睛,進入了深深的睡眠。任憑如何呼喚他,如何鼓勵他,都不可能推翻他的決心。從醫學角度來看,他還活著。但對這個人來說,人生已經終結。他的內心已沒有付出努力去延長生命的理由與意誌。天吾能做到的,無非是尊重父親的希望,讓他就這樣寧靜而安詳地死去。這個人的麵容非常平靜,此時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正如醫師在電話裏說的,這是唯一的慰藉。

但天吾還是必須對父親說點什麼。一是因為這是和醫師的約定。

醫師像親人一般照料父親。而且,其中還有——他想不出恰當的表達——禮節的問題。已有好多年,天吾都不曾和父親促膝長談,甚至平時都沒有好好說過話。最後一次像樣地交談,恐怕還是在中學時代。

從那以後,天吾幾乎不再回家,萬不得已有事回家時,也盡量避免和父親照麵。

但這個人現在陷入了深深的昏睡狀態,正在天吾的眼前悄然死去。

他實際上向天吾坦白了自己不是真正的父親,從而卸去了肩頭的重負,看上去總有些放心的神色。我們都卸下了自己肩頭的重負。在最後關頭。

盡管或許沒有血緣關係,這個人卻將天吾作為戶籍上的親生兒子收養,一直將他養育到能自食其力。他有恩於我。迄今為止自己是如何生活、如何思考的,都有義務都向他彙報一番,天吾想。不對,不是義務。這說到底是禮節問題。至於說的話對方能否聽見、能否起什麼作用,都無關緊要。

天吾再次坐到病床邊的凳子上,開始講述自己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的梗概。從考入高中、離開家庭、住進柔道部宿合的生活開始講起。

從那時起,他與父親的生活幾乎失去了全部交集,兩人變得各行其道,互不幹預。這樣巨大的空白,也許該盡量填補才好。

但關於天吾的高中生活,實在沒什麼值得多提。他考進了千葉縣內一所以柔道著稱的私立高中。其實要考上水平更高的學校,他也全然不費力氣,但這所高中提供的條件最優越。學費全免,還為他準備了供應一日三餐的宿舍。天吾成了這所學校柔道部的核心選手,利用訓練的空閑學習功課(不必刻苦用功,他就能輕易地在這所學校裏保持頂尖成績),一放假,就和柔道部的夥伴們去幹體力活,打工掙點零花錢。要做的事情多得做不完,每天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關於三年的高中生活,除了忙,沒什麼值得一提。沒有特別開心的事,也沒有結交知心朋友。學校裏還有許多規定,讓他根本喜歡不起來。和柔道部的夥伴們也隻是在場麵上敷衍,基本不投機。說老實話,對於柔道競技,天吾從來沒有真正全身心投入過。隻是為了自食其力,必須在柔道上取得好成績,才專心地訓練,以不辜負周圍的人的期待。

這說是體育,不如說是謀生的權宜之計,甚至不妨稱為工作。他期盼趕快畢業離開這個鬼地方,希望能過上更像樣的生活。他就是在這樣的盼望中度過了高中三年時光。

然而在考進大學後,他仍然繼續練柔道。生活基本和高中時代相同。隻要繼續練柔道,就能住進學生宿舍,就不必擔心睡覺的地方和吃的東西了(當然是最低水準)。雖然拿到了獎學金,但單憑它根本活不下去,有必要繼續練下去。不用說,專業當然是數學。學習上也相應地努力了,所以在大學裏成績也很好,導師甚至還建議他報考研究生院。但隨著逐年升級,到了三四年級時,天吾心中急速地失去了對作為學問的數學的熱情。當然,他一如既往地喜歡數學。但要將研究它作為職業,他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來。像柔道一樣。作為業餘選手當然實力非凡,卻沒有為之付出一生的意圖與資質。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一點。

對數學的興趣變得淡薄,大學畢業又迫在眉睫,再也沒有繼續練柔道的理由了。如此一來,今後做什麼、走什麼路,天吾茫然不知。

他的人生仿佛喪失了核心。原本就是沒有核心的人生,但之前總有人對他寄予期待、提出要求。為了回應這些,他的人生也算是忙碌。一旦這些要求與期待消失,竟然沒留下一樣值得一提的東西。沒有了人生目標。連一個好朋友也沒有。他像被遺棄在風暴逝去後的靜謐中,無法在任何事物上集中精神。

在大學期間交往過幾個女朋友,也有過性經驗。天吾在一般意義上不算英俊,也不是社交型的性格,談吐又算不上風趣。口袋裏的錢總是不夠用,穿著也不體麵。卻像某種植物會用氣味招引飛蛾一般,他會自然地吸引某種女子,而且相當強烈。

二十歲時(和開始對作為學問的數學失去興趣的時間基本相同),他發現了這個事實。什麼都不用做,身邊就肯定會有對他感興趣、主動接近他的女子。她們渴望被他粗壯的手臂擁入懷中,至少不拒絕這樣的對待。起初他不太理解這種情況,有些惶惑和茫然,不久便掌握了其中的奧秘,嫻熟地運用自己這種能力。自那以來,天吾幾乎沒有缺過女人。但他對這些女人從未有過積極的愛情,隻是和她們交往、保持肉體關係而已。不過是填補彼此的空白。要說奇怪也真奇怪,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連一次也沒有強烈地吸引過他。

天吾把這些經曆說給沒有意識的父親聽。起初是字斟句酌,漸漸是滔滔不絕,最後還頗帶熱情。關於性的問題,他也盡量誠實地說出。

時到如今,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天吾想。父親姿態完全不變,仰天躺著,繼續沉沉的睡眠,連呼吸都沒有變化。

三點鍾前,護士來更換裝點滴的塑料袋,並把尿袋換成新的,測量了體溫。這是位體格健壯的三十四五歲的護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寫著“大村”。頭發束得緊緊的,上麵插著一支圓珠筆。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她一麵用那支圓珠筆往紙夾中的表格裏填寫數字,一麵詢問天吾。

“一樣也沒有。一直在睡覺。”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麼事,請按那個按鈕。”她指著吊在枕邊的呼救開關說,把圓珠筆又插回頭發中。

“知道了。”

護士離去後沒過多久,傳來短促的敲門聲,戴眼鏡的田村護士在門口露出臉。

“您要不要吃飯?食堂就有吃的東西。”

“謝謝。我現在還不餓。”天吾答道。

“您父親情況如何?”

天吾點點頭。“我一直在跟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跟他說話是好事。”她說,還像鼓勵似的微微一笑,“沒關係。

您父親一定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