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關上了門。狹窄的病房裏,又隻剩下了天吾和父親兩個人。
天吾繼續說下去。
大學畢業後,他在東京市內的補習學校工作,教授數學。他已經不再是前途美好的數學神童,也不再是眾人寄望的柔道選手,隻是一個補習學校的老師。但這樣讓他很高興。他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因為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可以不必顧忌任何人,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不久,他開始寫小說。寫了幾部作品,投稿應征出版社的新人獎。後來結識了一個姓小鬆的特立獨行的編輯,勸他重寫一個叫深繪裏(深田繪裏子)的十七歲少女寫的《空氣蛹》。深繪裏雖然寫了一個故事,卻沒有寫文章的能力,於是天吾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圓滿地完成了這項工作,作品獲得了文藝雜誌新人獎,出了書,成了大暢銷書。由於《空氣蛹》引起太多話題,以致評審委員們敬而遠之,最終未能獲取芥川獎,但借用小鬆率直的表達就是“那東西我還不要呢”,書就是如此暢銷。
自己的話有沒有傳人父親耳中,天吾沒有自信。即便傳人了耳中,父親是否理解這些話也無從得知。沒有反應,也沒有感覺。就算父親理解了,也無法知道他是否對這些感興趣。也許他隻是覺得“好煩人啊”。也許他在想,別人的人生和我有什麼關係,快讓我安靜地睡覺!
但天吾隻能不斷說出浮上腦際的話語。在這狹窄的病房裏麵對麵,也沒別的事可做。
父親依舊紋絲不動。他的雙眼被牢牢封閉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靜靜地等待降雪,將深坑填成白色。
“現在還不能說進展順利,但可能的話,我想當作家。不是改寫別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覺得寫文章,尤其是寫小說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興啊。我心裏終於生出了這樣的東西。雖然我寫的東西還沒有冠上姓名印成鉛字,但過不了多久就該有點結果了吧。自己說有點那個,但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的能力絕對不差。也有編輯給我一定的好評。對此,我並不擔心。”
也許該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備接受者的資質,競被真的拉進了自己虛構的世界。但不能在這裏講這種複雜的話題。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決定改變話題。
“我覺得,對我來說更迫切的問題,是迄今為止我沒能認真地愛上誰。有生以來,我從沒有無條件地愛過一個人,從沒有產生過為了誰可以拋舍一切的心情。連一次都沒有。”
天吾一邊這麼說,一邊想,眼前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愛過什麼人?或許他真心愛過天吾的母親,才會明知沒有血緣關係,卻把幼小的天吾當作自己的孩子養大成人。如果是這樣,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度過了遠比天吾充實的人生。
“隻不過,該說有一個例外吧,有一個女孩子我始終難忘。在市川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時和我同班。對,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個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現在仍然思念。我其實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她中途轉學了,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開始想尋找她的下落。我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見到她,和她暢談。但沒有找到她。我本該早點尋找她,那樣也許就簡單多了。”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剛才述說的事情在父親腦中安頓下來。
不如說,等待它們在自己的腦中安頓下來。然後他繼續說道:“是的,對待這種事情時,我非常膽小。比如說,沒去查閱自己的戶籍記錄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母親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調查的話很容易。隻要去市政府查一下記錄,馬上就一清二楚了。實際上有好幾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經到了市政府。但我怎麼也無法辦理申請查閱的手續。因為我害怕別人把事實擺在眼前,害怕自己動手揭露這個事實。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這事實會自然地澄清。”
天吾長歎一聲。
“這事先不談。那個女孩,我本該早一點就開始找她。這個彎繞得太遠了。不過,我怎麼也無法開始行動。該怎麼說呢,一涉及內心的問題,我就是個膽小鬼。這才是致命的問題。”
天吾從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鬆林。風停了。海濤聲也聽不到了。一隻大貓走過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樣,似乎是懷孕了。
貓躺在樹根下,攤開雙腳,開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對著父親說:
“但與此無關,我的人生最近終於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是這樣。
老實說,我長期以來一直恨著爸爸你。從小我就以為,自己不該待在這樣悲慘狹隘的地方,應該擁有一個更為幸福的環境。覺得自己遭受這樣的待遇太不公平。同班同學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滿足中。能力和資質都遠比我差的家夥,卻好像生活得比我快樂得多。那時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該多好。我總在想象這是個錯誤,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們肯定沒有血緣關係。”
天吾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看著那隻貓。貓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專心地舔著隆起的肚皮。天吾看著貓,繼續說下去。
“現在我已經不這麼想了。不再這麼思考了。我覺得正處於與自己相稱的環境,擁有一個與自己相稱的父親。這不是假話。說實在的,我從前是個無聊的人,是個沒有價值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我自己毀了自己。如今我徹底明白了。小時候,我的確是個數學神童。連自己都覺得那是了不起的才華。大家都對我另眼相待,奉承我。可是說到底,那是沒有發展前途的才華。它隻是在那裏。我從小就身材高大、擅長柔道,在縣運動會上取得過好成績。可是,如果進入更廣闊的世界看看,比我強大的柔道選手比比皆是。在大學裏,我甚至沒能當選參加全國比賽的代表。我受到打擊,有段時期都不知自己算什麼。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其實什麼都不算。”
天吾打開自己帶來的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又坐在凳子上。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感謝你。我想,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幾乎是這樣確信。我感謝你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養大成人。一個男人要養育一個小孩,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帶著我到處去收NHK的視聽費,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難過,覺得心痛,其中隻有讓我厭惡的記憶。不過,你肯定沒想到其他和我交流的手段。該怎麼說呢,這對你來說,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了。那是你和社會唯一的交集。你一定是想讓我看看那現場。到了現在,我也能理解這一點了。當然也有帶著孩子去對收費有利的算計。但肯定不是隻為了這個。”
天吾稍稍頓了一頓,讓自己的話滲入父親腦中。並趁機歸納自己的思緒。
“小時候我當然不懂這些。我隻覺得害羞,覺得痛苦。星期天,別的同學都在開開心心地玩耍,我卻得去收費。星期天的到來讓我無比憎惡。但如今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說你做得對。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這樣做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苛刻。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多少變得頑強了。
要在這個世上生存,絕不是容易的事。我是親自學到了這一點。”
天吾攤開雙手,望了一會兒手心。
“以後我會努力生活下去。我覺得也許會比從前活得更好,少走不必要的彎路。爸爸你今後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也許你想就這樣靜靜地一直睡在這裏,再也不睜開眼。要是你願意,就這麼做吧。如果你希望這樣,我不能阻攔你,隻能讓你熟睡下去。不過那個歸那個,我還是想把這些告訴你。對你說說迄今為止我做過的事、此時此刻我正在考慮的事。也許你並不想聽這些。那麼,就算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但總而言之,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我覺得該和你說的話基本說完了。不會再打攪你了。你就好好地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五點過後,頭發上插著圓珠筆的大村護士來檢查點滴。這次沒有量體溫。
“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有特別的變化。一直在睡。”天吾答道。
護士點點頭。“過一會兒大夫就要來了。川奈先生,您今天在這裏待到幾點鍾?”
天吾看了一眼手表。“我坐傍晚七點的火車,大概可以待到六點半。”
護士填寫完表格後,又把圓珠筆插回頭發裏。
“從中午過後,我就一直對著他說話,不過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
天吾說。
護士答道:“我在接受護理教育時,學過這樣一句話:明朗的話語能讓人的鼓膜產生明朗的振動。明朗的話語擁有明朗的頻率。不管對方是否理解內容,鼓膜都會產生明朗的振動。所受的教育要求我們,不管患者能不能聽得到,都要大聲而明朗地對他們說話。因為不管理論上會怎樣,這麼做肯定是有效果的。從經驗來看,我相信這個說法。”
天吾想了一下這件事。“謝謝你。”他說。大村護士輕輕點頭,步履輕快地走出病房。
之後,天吾和父親沉默良久。他已經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適的東西。午後的光線漸漸變弱,黃昏的感覺飄漾在四周。
最後的陽光在房間內悄然移動。
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事,我有沒有告訴父親?天吾忽然想到了這件事。好像還沒有說過。他現在生活在天上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裏。“無論怎麼看,那景象都奇怪極了。”他很想告訴父親,但又覺得,此刻在這裏搬出這種話題也毫無意義。不管天上有幾個月亮,對父親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這是自己今後得一個人去麵對的問題。
而且,在這個世界裏(或者說在那個世界裏),無論月亮是隻有一個,還是有兩個,甚至是有三個,歸根結底,叫天吾的人卻隻有一個。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管走到哪裏,天吾都隻能是天吾。還是那個麵對自己特有的問題、擁有自己特有的資質的人。對了,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大約三十分鍾後,大村護士又來了。她的頭發上不知何故沒有插圓珠筆。圓珠筆到哪兒去了?他不知為何很惦念這件事。有兩位男職員推著輪床一起來。兩人都是矮胖身材,膚色淺黑,一句話也不說。
看上去像外國人。
“川奈先生,我們得把您父親送到檢查室去。您在這裏等著嗎?”
護士說。
天吾看看手表。“有什麼不對勁嗎?”
護士搖搖頭。“不,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這個房間裏沒有檢查要用的機器,我們把他送到那邊去檢查。並不是什麼特殊情況。檢查完後,大夫還有話要和您說。”
“知道了。我在這裏等著。”
“食堂裏有熱茶。您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謝謝你。”天吾說。
兩位男子將父親瘦削的身體抱起,連同身上插著的點滴管一起移到輪床上。他們倆把點滴支架和輪床一起推到走廊上。動作嫻熟,始終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