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我在一家棉站做檢驗員,每天把棉農交售的棉花扯來揉去,對照國家標準一一定出等級。扡樣的棉農遞來一張張笑臉,我也回報他們一次次笑容。他們笑有所求,盼著能賣個高等級,我的笑卻是發自心底。他們哪裏知道麵前這個嘴唇上長著一圈毛茸茸小胡子的檢驗員心裏裝的是什麼?是詩歌。我經常在午飯後攀上高高的棉花垛,枕著《普希金愛情詩選》,藍天白雲相伴……我把棉花寫成“白雲堆雪”把遍布牛糞的田野寫成“帶著泥土的清香”。一個愛詩的十八歲男孩的心裏裝滿了各種美好。
一天,一個黑瘦黑瘦的青年攀上2號棉花垛找我,開門見山地問:“你叫趙文輝?”我點點頭。他又問:“你在寫詩?”我又點點頭。他忽然上前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嚇了一跳。
他鬆開我後才說:“我也是繆斯的學生嗬,在這個小鎮裏你是我唯一的知音,我總算不再孤獨了。”我也總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問他:“你寫什麼體裁?”他大嘴一撇,右手一揮:“我主攻小說。”我很羨慕他的氣勢,問他都在哪兒發過小說。他一下子紅了臉,說目前還沒有發表過,不過編輯部給他退過稿,對他激勵很大。他要請我去看看他的退稿信。
他是鄉衛生院的電工,叫王水良。我在衛生院配電室也是他的寢室拜閱了那兩封退稿信,一封是《百花園》的鉛印退稿簽,一封是四川《青年作家》竺可老師的手寫退稿信。王水良先用水洗了一遍手,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紅布包,連揭三層,信才露出來。王水良說他經常翻看它們,一看創作熱情就來了。又說每次都先洗手,“這是神聖的事情啊。”我發現王水良一臉虔誠。
不久後王水良喜衝衝來找我,說地區晚報副刊部舉辦文學函授學習班,問我想不想參加?投師無門的我真是求之不得。
輔導老師叫張力子,取得聯係後,我倆一同揣著習作前去拜訪他。一進報社大門,我的心就咚咚直跳,問王水良啥感覺,他說他的心也在蹦。副刊部在三樓,每間門上都寫著編輯的姓名,我倆找到張力子老師的辦公室,手舉了幾次卻是誰也沒有勇氣叩響。門忽然開了,張力子老師把我們讓進屋。先讓座,又讓煙,我倆趕緊站起身,說不會不會。張力子老師倒了兩杯水,說喝水吧。王水良一激動又站起來說:“不會不會”。張力子老師笑了,說不要太緊張。可我倆還是緊張得說話也磕磕巴巴,把帶來的作業遞上去。張力子老師知道我是寫詩的,送了一句話給我,“功夫在詩外。”王水良趕緊問:“還有我呢?”張力子老師笑笑,說看過你的稿子再寫信告訴你處理意見。
從報社出來,我倆邊走邊想那句話含義。到了車站王水良忽然對我說還要去他姑家,讓我先回去。我就一個人先回了。
一個月後,我的一首小詩變成了鉛字。我拿著報紙到處找人分享我的喜悅,當時我語無倫次……王水良也替我高興,接著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說他那天沒有去他姑家,而是買了一條“散花煙”給張力子老師送去了。誰知道送了煙張老師也沒發他的稿,給他退回來,意見是“思想大於形象”,還彙來30元煙錢。王水良說他既慚愧又高興,“文學是這樣公正嗬。”他感歎道。
我聽後更受感動,仿佛感到了文學陽光帶來的溫暖。不知何時,我的臉上竟有熱熱的東西在爬行。我忽然一下子熱情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