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北鄉下長大,碰見過形形色色的莊稼人,就像縣劇團樂隊的二胡笛子嗩呐一樣,各吹各的調,一攪和,也是一台嘶嘶啞啞的鄉戲。擱在劇團樂隊裏大哥算哪一樣呢?我說大哥是那歪脖小號,用著的少閑著的多,老是肚子饑一副眼乞乞的模樣。爹說十根手指伸出來不一般長,恁弟兄四個咋就出這麼個敗興鳥呢。
要不是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大哥從小就那麼吃嘴。我們在街上玩,鄰居建國拿一塊燒焦的饃坐在石頭上香乎乎地吃,大哥就湊過去,蹲建國跟前,扯些掏鳥窩和誰誰家石榴快熟了一類的閑話,趁建國不防,猛一下子奪了建國手裏的饃撒腿就跑,邊跑邊往嘴裏塞。建國哭著追到俺家,娘拾起笤帚就敲大哥,大哥讓敲了一頭雞皮疙瘩卻愣沒把饃吐出來,噎得一伸脖子一伸脖子的,硬咽了下去。再一回建國拿了饃坐石頭上,大哥又來了,再往跟前蹲,建國就警惕起來,用手護著饃。大哥照自己臉扇了一下,對建國說:“建國你把心放肚裏吧,俺還能恁不要臉再搶你的饃……這回俺隻聞聞香味就中了。”建國信了他的話,大哥聞著聞著卻一口咬了去。
大哥長大成人後,吃嘴這個毛病卻一點沒改,真沒少給家裏丟人。村裏有個紅白喜事,人家喊不喊,大哥都要涎著臉去趕場。開飯時他擎了勺半天不撒手,在鍋裏挑肉揀豆腐,下作勁叫好多人看不起他。就有人用筷子舉著一塊大肥膘,問他:“趙老大,你吃不吃?”大哥顛顛地跑去,把碗伸過去。人家卻不給他,有條件:“得叫彈你一個崩兒。”大哥便趕緊把頭伸過去,“彈吧,彈吧。”人家就在他亂蓬蓬的頭上用指頭崩崩彈幾下。眾人都在一邊嘩嘩笑。我見了很覺丟人,回家說給爹。大哥回來,爹好一頓揍他,揍得他隻求饒,保證以後不敢了。狗改不了吃屎,再聽見誰家放火鞭,他照樣過去揀肉膘。
不久前爹腰疼病犯了,捎信叫我買兩貼膏藥回去,我就急匆匆趕回老家。吃過晚飯,和爹正嘮磕,聽見有人在院裏咳嗽,邊進屋邊說:“聽說老四回來了?”我一聽,是大哥。我問大哥你咋知道我回來了?大哥說全憑鼻子,隻要你一進村我就能聞出來。我扔給他一根煙,繼續和爹嘮嗑。大哥坐下來,眼睛睃了一圈,鼻子也一個勁吸。我知道他在找什麼,隻好取出幾隻“鄉巴佬”雞蛋,大哥嘴上連連謙虛:“才吃了飯,肚裏擱不下。”爹斥他:“裝啥洋相呢?不知道你是個大肚皮?老四叫你吃你就吃!”大哥嘿嘿笑著,就不客氣起來,五個“鄉巴佬”雞蛋,一眨眼工夫全進了他的肚子,抹抹嘴,又把給爹買的酸奶喝了兩盒。臨走,大哥嗅出了點什麼,問:“老四,屋裏咋腥味恁大哩?”我吞一下笑了,囑咐他:明天來吧,我還帶了條魚沒剖呢。
這一次回家,我給三哥的兒子壯壯買了一盒“喜之郎”果凍,一共六隻。壯壯是三哥違反計劃生育罰了萬把塊錢才生下來的,一家人都叫他“金疙瘩”。那天,壯壯拿了果凍在院子裏玩,恰恰讓大哥碰見了。大哥還沒見過那澄亮澄亮的果凍,腮幫子一吸一吸的,就有些走不動了。大哥在壯壯跟前蹲下來,問:“這是啥東西,叫大伯瞧瞧?”壯壯遞給大哥,大哥就眨巴眨巴眼睛動開了腦筋。說壯壯大伯平時恁親你,你不讓大伯嚐嚐?壯壯想了想,就從盒裏挖出一個給他。大哥摳開上麵的薄膜,刺溜一下吸進了肚子。大哥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眼睛就不由盯著那剩下的五隻。大哥問壯壯:“壯壯是個好孩子,這五隻,你是一個人獨享呢還是分給大夥吃?”壯壯經不起誇,就說分給大夥吃。大哥又問:“你準備咋分吃?”壯壯說: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一人一隻。大哥連連伸大拇指,誇壯壯懂事長大能當個大將軍。誇完又提出,爺爺奶奶那兩份由他捎去,壯壯就不用跑腿了。壯壯信了他。
誰知道他沒出街門就一古腦塞進了嘴裏。幾天後壯壯去問爺爺奶奶果凍好不好吃,大哥露了餡。
這一回,大哥五十多歲的人了硬是又讓爹敲了一頭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