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刨樹(1 / 3)

這年冬天的一天,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男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接著又打了一個,比頭一個還響亮有力。男人以為自己的噴嚏會勾起點響動,至少能勾起一隻狗的回應,抖抖頸間的鬃毛跟著汪汪叫兩聲。誰知這個噴嚏除了把空中的細雪噴得翩翩起舞外,啥響動也沒有。要擱往常,準會有人歪著頭問:“咋哩,咋哩?”男人也會不失時機地幽默一句:“誰家的大閨女想女婿了唄!”今天居然連隻狗汪汪都沒有,人呢?一定是躲避這翩翩起舞的細雪,都鑽到小順家暖和去了。

男人推開小順家的風門,平時在大街攏著手跟狗一起曬太陽的那幾位果然都在這兒。男人左腳跨進門檻,右腳還沒踏進來,卻被小順媳婦攔住了,“去去,搓搓鞋上的泥再進屋!”小順家年前翻蓋了新房,鋪了青灰色的地板磚,不耐髒。男人把鞋底的泥在門檻上刮了刮,這才小心翼翼地進了小順家。見折疊飯桌已經支起來,上邊還鋪了麻將布,男人一陣欣喜,問:“咋還不開戰呢,是不是人手不夠?”一數,果真是三缺一,男人就有些激動,就有些按捺不住。誰知人家沒一個人理他,更別說讓他打麻將了。男人就有些尷尬,吭吭了兩聲,又吭吭了兩聲,借此掩飾眼前的尷尬。男人去兜裏摸索半天摸出一個癟煙盒,挨個上煙,“來,吸一根!”一個人嘴裏栽上一根煙後,氣氛柔和了許多。小順媳婦問:“你帶錢了沒有?咱可不興欠賬!”男人聞聽,從腰間嗖一下摸出一張鈔票,用一根指頭彈了彈:“瞧瞧,嘎嘎叫的新票子!”是一張拾元的票子。小順媳婦一臉不屑,說還不夠兩圈輸哩。男人不服勁,你知道就該我一直輸,再說,輸了我兜裏還有呢。“開戰,開戰。”另外兩個人不耐煩了,開始拉椅子坐下壘起了麻將。

男人的手氣果真很臭,一圈下來連個杠也沒摸到,十塊錢很快進了人家的腰包。男人的腰裏其實是空的,今天出門,媳婦隻給了他十塊錢,叫他去莊西頭的磨坊還人家加工費的。男人就有些緊張,第二圈起牌的時候手有些微微地顫,鼻尖上還冒起了熱氣。小順媳婦眼尖,“才輸這點錢鼻尖就出汗了,虧你襠裏還長個家夥!”小順媳婦說話很粗,是那種敢去漢子襠裏掏一把的娘們兒。男人不理她,專心致誌地起牌,不一會兒居然等牌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男人有些按捺不住,每起一張牌,就先用拇指摸摸,並不直接亮開看。大家很煩他,斥他:是你媳婦的奶罩,上勁地摸!男人還是不理踩,專心致誌地摸牌。又起了一張牌,再一摸,眉頭緊鎖了起來。他亮開來,果真是,是那張親親的七萬!男人掄圓了胳膊把這張親親的七萬往桌子上一拍,“自摸!”誰知桌沒支牢靠,男人這一拍,竟嘩啦一下臥了,麻將散了一地。結果大家都拒絕付錢,說你贏不贏我們又沒見你的牌?誰證明?男人一聽傻了。

再起牌,男人的手氣又臭了起來,還一個勁點炮,很快欠了一圈兒。這時,又進來一個人,大夥叫他讓座,男人不甘心,急得臉紅脖粗,說:“我還會耍賴?”人家就揭他的老底:“誰不知道你家裏是媳婦當家,去她手裏掏錢比解大閨女的腰帶都費勁兒,她要不給你錢你拿空氣還我們?”男人很覺臉上無光,隻好騰了位子。在麻將場待了一會兒再沒人答理他,覺得無趣就起身回家。小順媳婦一邊起牌一邊衝他喊:“可記清欠多少錢呀!”

細雪變成了鵝毛大雪,一咕嘟一咕嘟地往下掉。小北風刀子一樣刮著,卷起一股股雪麵堆到牆根處。一到街上男人就把脖子縮進了襖領裏,真冷呀!男人不由噠噠噠小跑起來。

男人甩開膀子,一步跨進了自家的門樓。門樓裏有兩個陌生漢子呼地站了起來,把男人嚇了一跳。“避避雪,大哥。”一個漢子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訕訕地望著男人,另一個漢子哈著腰點了點頭。再一看,有兩輛自行車歪在牆根,像兩個醉漢一樣任憑風雪侵打,每輛車的後麵都綁著一把帶柄的鏟子。這帶柄的鏟子就跟劁匠車把上飄揚的紅布條一樣,也是一種職業標識,男人不用問就知道他們是幹啥的了。男人衝他們點點頭,“沒事,沒事。”兩個漢子得到了主家的允許,就又蹲下來。他倆穿得不算太厚,剛才風雪中趕路出了一身汗,現在汗一落身子就索索發抖。“沒找到活兒?”男人問。一個漢子答:“這鬼天氣,喊了半天,除了一嘴雪,連個鳥兒也沒有。”說著話,他倆的身子縮得更小了一些。風嗚嗚地,有一堆雪居然卷進了門樓來,像小狗一樣舔著他們的腳脖。

男人哦了一聲,瞧他倆凍得臉色烏青,清水鼻涕掛在鼻尖兒下,就有些不忍,對他倆說:“要不,去家裏暖和暖和?”兩個漢子捂著快要凍僵的手去搬那兩輛醉漢一樣的自行車,連說遇上好心人了。另一個漢子還說,今兒出門媳婦不停地打噴嚏,媳婦就預言他出門要交好運,這不,應驗了。

進屋的時候,男人盯了一眼南牆根那棵榆樹。幹瘦的枝椏在風中糾纏著,樹梢上發出了嗚嗚的嚎叫。一院楊樹中間,獨此一棵榆樹,楊樹栽得遲,卻個個超過了榆樹。男人想了想,這棵榆樹和他的二小子一般大,二小子上四年級了,這棵榆樹才隻有碗口粗,還不夠一根檀條。這幾年榆樹的品種早被淘汰了,要不是每年春上能捋幾把榆錢,可能早就把它刨了。有一回,一家人在院裏吃飯,邊吃飯邊給一院的樹澆水,每棵樹下麵挖了一個坑,水管裏的自來水,一隻皮管接了,移來移去。挨到榆樹時媳婦開了口,“人家吃了是長個的,你吃了是填坑的。有啥用!”男人聽了,把正吃的半碗麵條擱那兒不敢吃了,他已經吃了兩碗,這是第三碗了。男人驚恐地望著媳婦,媳婦撲哧一下笑了:“我說榆樹呢,你看我幹啥?”媳婦的眼裏不無疼愛,搶過男人的碗給他加得滿滿的,命令他,“吃,你給我吃!”男人怯怯地接了,還是不相信:“我比個豬還能吃,卻啥事也辦不了,你真不是說我?”男人的腦筋笨在莊裏是出了名的,遇事反應慢,據說是小時候害過一場腦膜炎落下的。媳婦嫁過來後也發現了男人的這個毛病,可她沒有嫌棄男人,反而對男人格外疼愛。婆婆臨終前攥著她的手,“你就當多了一個孩兒。”她點點頭,婆婆放心地去了。人前人後媳婦從沒說過男人沒成色,還不允許別人數落男人。男人原本跟著莊裏的一幫漢子在省城建築工地打小工,他們欺負男人,最髒最累的活讓男人幹,男人硬是累得屙血,得了痔瘡。媳婦心疼男人,再不叫他出去打工了。一冬天裏,就讓男人閑在家裏看她剪紙。媳婦心靈手巧,剪紙剪得特別出色,剛開始是剪著玩,後來被縣電視台報道過之後就有商人來家訂貨了。媳婦要用手裏的剪刀,掙下一冬的煤錢和全家老少過年的衣裳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