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禍事開場時,誰都當是喜事。胭脂化開來,於唇間印下一抹豔色,君家二姑娘披上大紅的裙帔,就要出嫁。
“小姐,你還是要嫁他。”身後有人道。
二姑娘聽這喑啞聲音,除了阿小再沒別個,氣呼呼轉頭時,猛見她坑坑窪窪的黃臉皮,縱然是看常了的,也有些心悸,便錯開目光道:“今日是我的大日子,你不必說了。”話是淡的,並不曾當真責罵。但比平時已重了許多。
阿小聽在耳裏,笑笑,上來接了丫頭手裏的玳瑁八寶梳篦為她梳頭,口中道:“纖雲死了。”卻是好生輕閑一句。
二姑娘雙肩一抖,覺得背脊骨寒浸浸的發毛,張大眼睛問:“什麼?”
“跌到水裏淹死了。也有說她是自己投水死的,老爺捆了幾個小廝叫大少爺問著。”阿小說得還是閑隨,“不過小姐不用擔心,我已問準老爺,替了她的缺兒便了。”
“你——”二姑娘下力氣把頭一仰,牽動了頭發,“噯喲”叫出聲來。阿小雙手不停,口中道:“小姐別急,別亂動,這當兒就好了,且插個簪子……瞧,這不是好了?”前後菱花對住,合祥髻果然已梳完,點翠鳳簪襯著鬢邊的金珠寶石掠子,甚是端麗。二姑娘點點頭,提起裙子往外走。阿小在後頭叫:“小姐!花兒還沒戴上呢!”她哪兒理會,一徑尋母親去,還沒尋著,乳娘早抱住了叫道:“快上轎了還跑哪兒去哎!看把頭發毛了。”
二姑娘心頭躁急,問:“我娘呢?”乳娘笑道:“我的小姐!你出閣的箱箱籠籠、樁樁件件,不都得夫人看顧?這會子正鑿二門外那幹小鬼的頭皮,你倒找她呢!”說著,覷了二姑娘的神色,心裏敞亮,悄問道,“為那丫頭的事?”說著努努嘴皮子。
二姑娘跺足:“可不是?不知爹怎麼會……”說到一半便頓住。阿小雖然沒有認祖歸宗,說到底是君家老爺跟外頭女人生的孩子,老爺難免照顧她些兒,闔府都清楚,二姑娘是大家閨秀,自然不好抱怨得,隻是想想阿小那個醜樣子,竟跟她嫁到夫家去,成何體統,眼圈兒還是急紅了,“我找娘去!”
乳娘一把拉她到旁邊,附耳道:“那時候,夫人在跟前呢!也是許了的,沒得空過來,知道小姐要煩惱,特別叫老奴來告訴小姐一聲。纖雲那丫頭太不規矩,出事兒是遲早的。小姐慈善,要帶她過門,她沒這個福分,早走了倒好,總比到那邊再鬧出來強,是不?再說阿小,一聽說出了這事,就到老爺麵前主動請著去服侍小姐,也算有心,不枉小姐一向來待她的仁厚。她心思雖深一點,過去就跟小姐是一條船上的人啦,那張臉皮爭不得寵,鬧不出奪主子地位的事,總得盡心盡力幫襯小姐,這不是小姐因禍得福的好事兒?”
二姑娘依然嘟著嘴鬧別扭,感懷著紋月,還很掉了幾滴眼淚,及至君老爺覺得過意不去、給她多加了兩大箱子嫁妝,她才拭了眼睛回去梳妝,披上大紅蓋頭、上了大紅喜轎,一路吹吹打打、風風光光嫁進了肖府。話說肖府世代書香,肖少更是舉城聞名的佳公子;而君家經商,富甲一方。這兩家聯姻,看出了多少人肚裏的妒蟲。總說是潑天的喜事,誰猜到呢?十七個月後,新房便張起素帷,白燭替了紅燭,君氏新娘子成為一具冰冷的屍。
二姑娘死的時候,肖少正在他新娶的小妾房裏。家人奔過去喊他,阿小獨個兒守在死人的床前,看那張容顏,早是病得瘦損了,如今失盡生氣,倒顯寧靜。西風蕭索,吹起一點兒杏仁香。阿小慢慢想:誰都猜不到吧?這麼快就有今天。當年,何嚐不是金風玉露一相逢,隻當能勝卻人間無數。
那時節,天氣剛有點兒交暑氣,君家園子裏小台子上早用水潑得透涼了,重金購些奇石修竹點上,做出極雅致樣子,君家大少爺帶了個客人回來,於台上飲酒消暑不足,又道是府裏一個丫頭種了盆好芍藥,便叫捧來看。
種花的就是阿小。照理說即使妾生的女孩,也是君家的血脈,人前人後照樣得被尊一聲小姐。但阿三的母親連妾都不是,無非一個打零工的下女,日常交往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生阿三時,早離開君家到外頭謀生活去了。後來君老爺把阿三領回家來,到底沒給她正名分,一來是輕賤,二來也難免存著疑心,含糊著在君家作個丫頭,給呼來喝去的,已習常了。大少爺要她捧花去賞,她也就依命過去。
這盆芍藥長得好,葉濃花茂,在小車兒上推過去,枝葉遮了她的臉,單露出一雙眼睛來,倒是秋水一翦。客人看得不覺有些兒凝神。誰知走到近前,是那麼張麵皮,不由“啊喲”駭了一聲。大少爺捧腹而笑。
阿小聽到聲音才抬頭,看了看這個錦衣玉帶的貴客、又看了看幸災樂禍的君大少爺,木然片刻,唇角倒勾起來,手一甩,生生把那盆花在地上摔了個稀爛,手指著大少爺便道:“你莫作鬼,叫我來見客呢?我是不慣逗趣的,撐不得少爺你的場麵,少爺要尋樂子,找別人賣笑去。這裏我不配差使,少爺找老爺攆我出去,大家落個清淨!”
兩位少爺不由愣住。二姑娘正好經過院牆外頭,聽見聲響,知道自己親生哥哥慣常行事是有些不妥當的,怕當真鬧成大事,急著要來勸解,待轉過樹腳,方見有客,避也避不回了,索性大方見禮,肖少忙回一禮,彼此覷著:一個是玉容綺貌,一個是俊采溫柔;一個是閨閣裏慣養幽致,一個是文墨中久識風流。兩下對了麵,哎呀,春風怎的一個交錯,眉睫間遍地韶華。阿小在旁邊看得清楚,當時就覺得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