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是沒聽她的話。不然,何至於真把性命虛擲在這人身上。阿小淡漠的想。她人醜,誰都不願多看一眼。這層淡漠就沒引起什麼注意。肖少趕到時,跟阿小招呼了一聲,也沒認真看她,隻是立在二姑娘屍體前,開始發呆。直到阿小忍不住了,開口問:“姑爺,這怎麼辦好?”1他才茫然抬頭:“什麼怎麼辦?——哦,這、這事……”忽然間怪俊氣的眉毛都垮了下來,捂著臉嗚咽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的?”
他問別人,別人還要問他呢!肖家老爺一把捽了他去:“這是怎麼回事?”肖少紅著眼圈:“我也不知道啊。”肖家老爺撈起一把扇子劈頭蓋腦就打下去:“你不知道!叫你冶遊,叫你納妾,叫你不三不四不上進,叫你不知道!”
那扇子結實,是二十骨的紫檀木泥金扇,合起來,跟一根短棍也不差什麼,“呼”一抽一道血痕子。肖夫人在旁邊看得肉痛,撲上來護住兒子:“說就好了,打什麼!兒子自有些淘氣處,也不過出去遊玩,打小兒有的,什麼大事。她一個商賈女兒,要不樂意,別嫁過來我們家呀!我早說別結這頭親,她家一盆火的送進來,如今自病死了,又關兒子什麼事?”
肖老爺攥著扇子喘粗氣。君家是商賈門戶,“士農工商”裏墊底的人家,他本來就有些看不上,隻是忽聞說媳婦懨懨病死了,那做家長的總要有個姿態,何況老話“棒頭出孝子”,兒子本來有機會就該多打兩下的,見得是個家教。如今他打得累了,覺得已經教訓得差不多,不再認真追究,虛踹一腳,叫肖少進祠堂思過去。
二姑娘的靈堂已經設起來,齊整歸齊整,就有點冷清樣子。她自嫁過來,沒得過公婆什麼好臉色,此刻死了,更沒人把她當回事,不過香燭上供足禮數,再撥兩個丫頭守著,也就是了。
這種苦差使,阿小是逃不了的,在靈前老老實實跪了。另一個小丫頭是灶房裏撥過來的,老揉眼睛打嗬欠,順口問阿小:“哎,聽說你在那邊本來不是跟你家小姐房裏的,感情好,才帶過來?”
阿小點頭。她被君老爺帶進府後,不曾認真分進哪個房裏,日常就應應散工。各房卻正因為知道她的出身,格外有機會要多踩她幾腳,聊為解悶消閑。多虧二姑娘時時照拂她一二,日子久了,難免積下些感情。“我們家小姐是個仁厚人。”她說。
“跟我們家少爺早就認識了?聽說還有點兒……事情?你們小姐是不是挺那個啥……有故事的啊?”灶房丫頭興致勃勃貼過來問,兩隻眼睛賊亮。
阿小默然。二姑娘有什麼故事?頂頂端莊不過的人,有事,隻悶在心裏。肖少當年那樣子討好她,她心裏歡喜,回了房也不過臉埋在枕頭裏頭笑;及至過了門,吃了苦楚,苦也隻往肚子裏頭咽。如今死了,人家還當她是自薦的鶯鶯、夜奔的文君呢!死了也是白死。阿小當初勸什麼來著?不聽的。端莊人就有這麼股子牛脾氣,埋頭走她的路,亂棍都打不回頭,到死方休。
外頭腳響,有人進來,灶房丫頭忙行禮:“少爺!”阿小抬頭看時,可不是肖少?祠堂罰的時辰滿了,此刻著身齊衰之服2,頭發拿銀環在頂上一總束起,襯那個眉眼,穿孝都穿得格外風流俊俏,來到堂前,不忙舉哀,先向灶房丫頭點點頭,又向阿小欠欠身,非常客氣。
他總是客氣的。阿小想。溫文爾雅,繾綣溫柔,沒的像股子春風,不怪傻女子們飛蛾撲火的趕著他呢!銷魂銷魂,爭曉得斷了魂?
這麼想的時候,她唇邊浮出點子冷笑來。依然沒人注意。肖少已走至靈牌前。原先隨眾人一起盡哀禮的時候,他有點木訥訥樣子,拘束著,臉上未敢現什麼表情,如今單獨立住了,看著靈牌,眼圈倒一點點紅起來,叫聲愛妻,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好一會兒方收住了,坐片刻,燒了幾把紙元寶,才起身離去。灶房丫頭感動道:“少爺真是多情人兒!”阿小不語,蹩至窗前,看肖少的身影往他新娶小妾那邊去,唇邊又浮出一絲冷笑。
也就這樣子了。什麼多情?什麼結發?明明負了這麼多,世人還要誇他。要說公平,天下是沒什麼公平的。二姑娘怎麼就傻得嫁過來?那時候大少爺賊忒忒跟她咬耳朵:“肖公子家世很好啊!我們家的生意都要靠他照顧。妹子你要是能嫁給他,以後都不用愁了。”二姑娘不過啐一口。可後來肖少悄悄傳進來一個香囊,裏麵塞個紙條,不是詩、不是詞,單隻沒頭沒腦一句:“你有沒有覺得,世上的花都開了?”二姑娘頰邊忽而就飛透了紅霞。阿小她看得是清楚的,當時就苦勸:“這種瞎說白話的人,頂頂不好信,小姐你莫發昏。”二姑娘不聽啊!唉,那一刻的動心,刹那裏繁花開遍,哪裏還聽人勸諫?隻管往斜路上去,到底遭了報,而這個讓人吃苦送命的凶手……也該有報應吧?
夜幕沉沉,灶房丫頭熬不住夜,早埋頭睡去,迷迷糊糊覺得有冷風拂麵,心下一激靈,想睜眼,眼皮卻像粘住了似的,勉強隻睜開一絲來,見條影子飄出門去。她閃念過:“別是有鬼咧。”隨即又陷入睡夢中。
西院廂房裏,甜紗鬥帳覆了香衾,交頸鴛鴦正在纏綿。月色慘白,窗口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肖少的動作猛然僵住了,神情比死還難看。那新娶的小妾喚作明月,倒是機敏大膽,忙轉頭看,隻見個雪青鬥篷的人影一閃而沒。肖少的身子篩糠般抖起來。明月抱住他,問了又問。他嘴裏隻迸出一個字:“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