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江離(1)(2 / 3)

這丫頭可也太敢發表議論了!小姐兩腮滾滾的紅雲上來,斥道:“白芷!這種不規矩的話,再不許提!——你倒學學江離呢。”

怎麼又講到我身上?我微微一笑,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規規矩矩的泡茶。白芷滿肚子不服氣把我乜了一眼,也許腹誹一把“這等木頭人兒,倒要我學什麼?”可總算是閉了嘴。

嗬,白芷隻知道說什麼“英雄美人”,卻不知英雄麵對心愛的東西本就不妨無禮一點、方顯出豪氣;美人卻要表現出含蓄韻致、遮掩了冰雪聰明,這才是天地正道吧。而丫頭——丫頭總要有個老成妥貼的、好照顧著小姐,可也要有個愚蠢吵鬧的、才能襯出小姐的風韻。

所以白芷縱然學不了我、又何必學我?小姐的身邊,必然要有一個江離、也要有個白芷,方才是好。

這樣說起來,我們這個小小世界,雖然嘈雜,倒也平安喜樂得很哪。

我凝眸看茶具中慢慢烹出清香水煙,不小心出了神,唇角又滑出個笑來。

那一天以後,小姐就多了一樣愛好:到“聽竹軒”彈琴。

——呃,確切的說,她本來就有這個愛好,隻不過最近更加熱衷。

“聽竹軒”結構類似小亭子,座落在園中假山之上,腳下是一片竹林。在那裏彈琴是一件很雅、很美好的事情,對不對?

凡是點頭的人,我想他們一定都不需要抱琴。

我,不幸,職責之一就是替小姐抱琴。

其實白芷的胳膊比我粗壯,但是小姐偏要把琴交給我,理由是:我比白芷高,抱琴走路的姿態會比較好看。

這把琴是伏羲的古製,采梧桐的中段,膠上天馬的馬尾,以青白石點出陰陽,四端加飾八寶,再用鬆煙細心熏過。小姐從小用它,每個人都誇琴有多漂亮、小姐彈得有多好。但是隻有我才最清楚的知道,它有多重。

抱著這把琴從琴房到“聽竹軒”,共需走過六十九塊青磚、七十二塊花磚,一百三十級台階,其中一百十二個上階、十八個下階,合計約五百八十步。小姐心情不好時,走路會更文雅一點,即是說步子會邁得更小一點,我們跟在後頭也就要走得更久一點,手裏的琴也會變得更沉一點。

所以你看,我恨古琴,也恨竹亭。我是個注定了的俗人,跟這些風雅事情天然有仇。

陳浩南走過來時,也就難怪我臉色不好。

他是被琴音吸引過來的,像一隻被蜜糖吸引來的飛蟲,或者說,像一隻蠢貨。

小姐自見他那一日起,就對他有了意,不然不會起早貪黑到假山上頭製造音樂;而他自見小姐那一麵起,應該也起了傾慕之心吧?居然到今天才找過來、成就這次“邂逅”?不是蠢貨又是什麼!我何必為這樣的人,見天兒把沉重的琴抱過來抱過去、累得雙臂酸痛?實在豈有此理!

表哥表妹又一次見了禮,卻沒有什麼話講。小姐固然為矜持起見,不肯先行搭訕;而他坐在天仙化人的小姐麵前,大概腦袋已經變成了一片空白,居然也開不了口。

這麼僵持了片刻,小姐終於慢啟朱唇、聲若囀鶯的喚道:“白芷……怎麼蓄著百合香,沒的衝亂了這裏的竹葉清意。原是要焚含煙閣的‘翠雲天’才合宜的,好蠢丫頭噯——倒惹的南哥哥見笑了。”

“見笑?哪裏哪裏。”陳浩南有點手足無措:他是粗人,並不懂什麼香,可是——“隻要有表妹在這裏,無論什麼香……都是好的。”

於是她笑了。她一笑,他就好象撞了什麼仙緣一樣,被抬舉到天上了。

一旁白芷卻把大眼睛一斜、嘴唇一嘟,顯得很是委屈樣,若敢開口,必分辯說一直也都有點百合香,怎見得就衝亂了,縱真錯了時,何以偏此時當著外人麵挑這事兒訓人,教人麵子上好生下不來。

我肚子裏悄悄歎口氣:拿這香說事,既可以打破沉默、又可以表現自己的品位、還可以亮亮自己鶯啼燕囀的聲音,一舉三得的事,此時不挑它說,更要等什麼時候?小姐是至聰穎的人。而丫頭……丫頭的麵子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顧惜?

白芷心氣原是太高了,不是什麼好事。豈不知藏拙守愚方是本分呢?然而她臉上委屈的表情太過明顯,落在陳浩南眼裏。他大約終是見不得年輕女孩子難堪,便搭訕道:“這是表妹的侍女吧?——白芷,名字真好聽,不愧是妹妹身邊的人。”

白芷就笑了起來。小姐也抿嘴一笑:“這兩字原是用的古書中香草名,難得四哥哥喜歡。”

一句比較文雅的話從他嘴裏蹦了出來:“美人香草,相得益彰。”

小姐於是又笑了。

白芷立刻拋給我一個誇張的眼神,那意思是:酸!

我忍著笑,強把眼光移到亭外去。

酸固然是酸,肉要麻了、牙要倒了,當事人倒還甘之如飴,想來“感情”這種東西果然具有殺傷力……然而這,關丫頭們什麼事呢?

譬如名字,丫頭的名字原就是由著小姐取的,小姐單名一個“卉”字,是鮮花,所以讓丫頭們當草兒陪襯就是了,“白芷”、“江離”都不過是野草,好不好聽有什麼關係呢?真正不必計較。

又譬如感情,這個陳浩南固然是個粗人,但少年英雄意氣揚揚、有了種田野裏新鮮的魅力,叫小姐私心下看中了,丫頭隻需在旁湊趣就是。成與不成、日後作小姐的陪房將侍奉何等樣姑爺,怎麼有權計較、所以又有什麼相幹啊!

表哥表妹樓台會,原本就美麗得活似一出折子戲,可是有些人,注定隻是戲中陪過場的道具,那末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罷,能好好活著看出戲,也是件樂事,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