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江離(1)(3 / 3)

風動竹搖,葉葉聲聲皆是情。小姐垂下眼睛,撥動一曲琴音。

她眼睛垂著,心裏卻在看他,手下格外的纏綿,簡直可寫出“遊園驚夢”四字;他看著琴,真正看的是撫琴的手,心裏話若說出來隻怕就是一曲“鳳求凰”;白芷侍立小姐身後,笑得惟恐天下不亂,忽而又變凝重,大概已想到“拷紅”一折。

真實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像戲文呢?我唇角勾出一抹促狹的笑,指尖暗暗一彈,一隻胖乎乎的蜘蛛頓時扯著絲落到石桌腳邊,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八隻爪子捧住肚子,抖動身軀狂笑不已!

我並沒有修行蠱術,隻是,身為蠱女的遺孤,自然會操縱一些蟲子。

我膽小、我孤單,這都沒有關係,這些蟲子會替我哭、替我笑,替我做一些促俠的惡作劇!

嘿,好蜘蛛,現在的視角,隻有陳浩南看得見你,快讓他嚇一跳呀!讓這幕好劇的男主人公抱頭跌到地上,把女主人公都嚇壞,然後快點逃跑。男主人公會被我們目為神經病,從而悲慘的告別這個愛情舞台。

嗯,就這麼辦!就讓這個野孩子回到江湖去罷!何必留在陳舊的世家中,拘束著自己,配合別人的尺度演一出《樓台會》?看得我酸死了!要忍不下去了!

可是他的目光隻是微微跳一下,抬起來,飛快落到了我的臉上。

我熱烈期待看好戲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斂,就被他捉個正著。

他的目光帶一點困惑,還是很澄澈。他的雙唇微微張開來一點,但什麼都沒說。他的肩膀很寬,雙臂很有力,很容易就可以把我這麼卑賤的東西碾死吧?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輕鬆……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

我慌亂的轉開眼睛,低頭。蜘蛛慌慌張張順著階角逃走了,沒有任何人試圖捉住它。眼角的餘光中,隻見陳浩南也低下頭,一曲正畢,小姐慢慢將將織錦蔥綠灑金的雙袖垂下去。

那天晚上我作了個惡夢,夢見我還是五歲,剛進園子的那個年紀,個子隻有書案那麼一點點小,走到聽竹軒,向某個神秘人物介紹:

“這是我活著的地方。這個園子好大。這裏的竹子從來都不開花。

“你知道竹子為什麼不開花嗎?因為它隻要一開花,就要死了。所以,它們隻有永遠這麼青翠下去,才會長命百歲、月月年年。

“就像媽媽。媽媽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的玩蠱妖女。她很小心,從來沒讓誰殺了去。可是有一天她交出自己的心、愛上了爸爸,爸爸卻背叛了她,將她的藏身之處通報給名門正派的人知道。她才會在雨夜裏抱著我逃命,鮮血飛成滾燙的花……”

隨著這些介紹,我的身體飛快的拔節長高。我的骨頭劇烈疼痛。從一個女孩子長成少女隻是一瞬間,而我沒有離開這個夢,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我知道自己是在作夢、卻永遠也離不開它。

風把竹子嘩嘩的搖響,我覺得自己要跌到什麼地方去,隻能張開雙臂緊緊的抱住自己,埋頭叫:“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隻是個普通的小丫頭。媽媽是棵開花而死的竹子。我不是。我隻是個小丫頭!”

一個懷抱暖暖的抱住了我,是媽媽嗎?媽媽在我耳邊說:“是的。你知道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給你下了血咒。我封住你的心,你再也不會愛、不會恨、不會為任何人心痛,不會重蹈我的覆轍。你不要害怕。”

多麼體貼的保證。我長長籲出一口氣,可是……身後的懷抱怎麼忽然變得更寬、更暖。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那你為什麼用蜘蛛嚇我呢?”

這不是媽媽的聲音!我吃驚的抬頭,見到那雙眼睛,它們多麼漂亮,像爸爸的眼睛。可是多麼殘忍。這樣的眼睛是注定要背叛的吧?他後麵有無數的人影來了!帶著風雨、帶著刀和劍。他說:“你不應該出手。現在我知道你是妖女,我怎麼能放過你?”

“你不應該出手。你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媽媽慌亂的對我叫,“你怎麼會死在一個男人手裏呢?難道你愛上了他?”

不不不。媽媽你不要慌。像我們這樣的人,愛上男人會死掉,我記得的。我怎麼會有事呢?媽媽,我不害怕,我根本就不愛他!

可是媽媽為什麼還在叫我啊?一聲聲,那麼奇怪:“江離,江離,江離——”

不,江離隻是一株野草。媽媽,我不是你的寶寶嗎?你怎麼可以叫我江離?

我猛然睜開眼睛。小姐搖著我的手:“江離,你作惡夢嗎?樣子好嚇人。”

是的……我倚著床邊睡著了。桌上燭影搖紅。這是個寧靜的夜晚。我生活在一個寧靜的園子裏,所有那些魅影,都隻是惡夢。

“江離,你夢見什麼了?”

“沒什麼……隻是一些以前的事。”我說。

“什麼以前的事?”她問。

“好像是個下雨天吧……我記不清了。”

其實,我記不清媽媽是不是真的給我下過血咒。那一晚的事在我腦海中,根本像個模糊的惡夢。

小姐沒有再追問下去。她有太多的事要擔心、太多話要對我說,哪有時間關心我的過去呢?而我隻管把那些惡夢拋到一邊,盡一個丫頭的本分,聽她不斷說下去就好。

這幾日,她曾坐在綺窗前,將薔薇一瓣一瓣揉碎,芳心輾轉、亂紅橫地,多少疑慮不知向何處去卜問,說出來不過一句:“今天又遇見了他,是他有心找我……還是天的安排,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