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江離(2)(1 / 3)

這話問得其實很蠢:兩個人都不停在園子裏亂走,若是一天隻碰見一遭,那就算老天不照顧。怎的說今天又碰上了,便是“天的安排”?沒的叫人駭笑!但到底問出來了,我卻不能笑她,隻是低聲柔氣回答:“小姐這樣尊貴,一定有天照顧的。”語氣裏多放一點篤定,叫她心一暖,更加相信她與他受命於天,這美麗的信仰將保證她的故事擁有完美收稍。

她也曾倚在棋坪邊,把粒白子在指間慢慢拈過,曉得菱鏡中映了自己的影子,笑意便像花一樣慢慢綻放出來,但還要忍不住問:“美人香草……我真的很美嗎,江離?”

我並不回答,隻瞅著她笑,瞅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嗔道:“這丫頭舌頭怎麼了?敢是給貓吃了?”我方對她輕輕答道:“小姐真美。”於是她放心又羞怯的笑起來,回頭細細端詳菱鏡中的影子,真心相信:自己是如此之美,讓人傾倒。

她也曾將《老》《莊》闔在枕邊,揀起《斷腸集》,翻上兩頁,終還放下,問:“這像不像個傳奇?——爹爹媽媽會不會反對?——你怎麼不說話?”我微笑著,將頭緩緩一搖:“江離不知該說什麼。”

該說什麼呢?是傳奇麼?任何愛情,縱算是罷,也是個俗套的傳奇。然而當事人心中的患得患失,卻叫這樣的俗套中開出罌粟花來。其實,任人想也知道,老爺夫人若是看不上這個少年英雄,當初恐怕就不會叫她出來相見。可是這終是不篤定的,說不出口的。將那種種磨難一一幻想過,苦痛中別有種叫人激蕩的快活。會反對嗎?不會反對嗎?何必說清。原是這般自尋苦惱的滋味呀!

這樣的晨昏輾轉中,天漸漸的熱了。

種種粉白嫣紅的花兒,紛紛開遍園林、又紛紛謝去。人的夾襖換作單衫、再換作紗衣,又是一年春來春去,河上柳飛、四季空回。

春天總是要去的,去時除了滿地落花,什麼都不曾帶走。可是在人世間,有的心情一旦開放,就再也不能凋殘。

小姐住的“似錦閣”中,終日供著雪白香花,為了取涼,青石板都用井水潑過,吹過的風便帶了清冽的味道。但閣中主人兩頰卻終日燒著點紅霞,目光老是那麼灼灼的明亮著,閨中絮語時,用詞也越來越大膽了:“真是個粗人,怎麼又這麼叫人愛?——江離,怎麼不答話?噯真是個笨丫頭,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我把眼睛垂下去。

是的,我不懂愛。媽媽說:寶寶,你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愛確實是我不懂的東西。

這陣子,白芷見小姐隻跟我說悄悄話,很是嫉妒。其實又何苦?白芷有白芷的用途,江離有江離的用途。我好比案頭沉默的紙卷,她卻好比架子上伶俐的鸚鵡。小姐未必不喜歡鸚鵡,但要吐露心聲時,還是得握筆對著紙卷,才是道理。鸚鵡又喝什麼幹醋?

然而這些事情,我是不會對白芷說明的。說明了又怎麼樣呢?她不見得會從此釋懷,我不見得會從此快樂。空費一番唇舌,又何苦來,竟不如省下力氣算數。

我比別人看得通透一點,過起日子來也就懶一點,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小姐的婚約,就如我所料的定了下來。婚姻“六禮”程序一項一項慢騰騰的走。這陣兒,園子裏外都披紅結彩、熱鬧非凡。陳浩南既已父母雙亡,為了完成“六禮”中的一些定規,還得格外作些變通的工作,仔細說來是比較煩的。但在這樣的時候,連煩事都成了喜事,上下人等忙得喜氣洋洋。

小姐心裏也是歡喜的,話卻少了,因為要顧及身份的關係嗎?縱歡喜罷,也隻能忍在心裏,方不算失了教養。

然而那甜蜜怎麼忍得住。閉上雙唇,它顧自從眼眸裏溢出來、從神采中透出來,把她一張臉兒浸得紅粉菲菲,似園子裏新開的花。

大約一個女人漂亮成這副樣子,就會有點傻了。她晚上沒事幹,坐在桌邊發呆,拿個東西有一下沒一下撥著燭火玩,我也沒理她,猛可裏聽一聲尖叫,趕緊看時——天啊,她大小姐手裏的帕子都著了火。鬼才曉得是怎麼弄的!

她嚇得夠嗆,一甩手把帕子丟出去,正丟在窗台簾幔上。天幹物燥的,那簾子又是新曬的紗,“嘩”就燒了起來。小姐嚇得站在那裏捂住臉,腳步紋絲不動。我歎口氣,撲過去推開她:“快躲開,仔細火星濺著!”

她點頭,睜開眼,向上一看:“啊”的一聲尖叫,閃身就躲到了我後麵。

我也抬頭向上一看——天啊!簾幔的火苗躥上去,燒著了裝飾用的布帶,一直舔到頭頂上的木梁,將彩燈的係繩也燒斷了。我眼見那盞燈帶著火焰落下來,想躲,又怕它砸著小姐,那麼一猶豫間,它就結結實實砸到了我的身上。

我並沒有暈過去,和趕過來的白芷一起奮力扶住小姐,把她架出屋子,這才顧得上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勢:手臂被燎出了一溜水泡,還劃破了很多小口子,但應該沒有性命之虞。

“江離,你痛不痛?”小姐怔怔的問我。

痛!當然痛!痛得我“噝噝”抽著冷氣,恨不能把整隻胳膊伸到冰水裏去,好緩解一下這火燒火燎的痛楚,不過……既然傷勢已經造成,多說無益,還不如趁此機會向小姐表表忠心要緊:“江離不要緊的!小姐,你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