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忙笑道:“這是南邊小紮村裏趙家莊上自留的米,別看蒸出來粒粒分明、似是硬的,其實入口格外鬆軟,少爺您試試便知。”
林三少這才罷了。靜奴已一口一口吃起來。林三少看她一張小臉,雖然還是沒什麼血色,好歹有了點精神,白也白成晶瑩的樣子,不再像從前那麼嚇人了。
從前——那個秋天,客船畔的江水嘩嘩流過,他臥在鋪上,水米不進,憑人怎麼說、怎麼哭,絕不吃什麼。母親坐在旁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南兒,你叫娘怎麼辦呢?你雲姐姐竟然死了……你叫娘又能怎麼辦呢?”
是的,他心裏清楚,這不怪任何人,隻是他自己的錯,都是他自己的錯。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外麵傳來一陣喧嘩,船家大聲叫著什麼,林夫人出去嗬斥:“怎麼吵成這樣。”原來是一個女孩筆直走來叩船,船家當她尋什麼人,放她上來,她卻一跤躺倒、軀冷如冰。船家怕出事,忙張羅給她喂米湯。她張著眼睛,倒不是昏迷,隻不說話,也不肯吃任何東西。
船小,這些話林三少都聽見了,心裏奇忖:“莫非有癡似我的人嗎?”叫人扶著去看,誰料那女孩真是個小孩子,才凳子那麼高,林三少已經覺得驚異了。這女孩又不言不語看了林三少一眼,竟像是前世熟識的人,格外親近。林三少不由得叫人拿湯來,自己親捧在手裏,喂給她吃,邊悄悄道:“我是該死的,你才幾歲?能經曆了什麼事?就作踐自己。以後大好日子還長著呢,別耽誤了。”
這女孩仿佛聽懂了似的,在林三少手中把米湯一口一口喝下去,神情有了活氣。人問她什麼,她卻說不出話。人說壞了,恐怕是個天生的啞巴女孩,不知怎的給拐子拐了,又不知怎的逃出來走到這裏,要送也無處可送還。女孩隻看著林三少,三少割舍不下,就將她帶在身邊。她惟在三少麵前才肯吃東西,三少也隻有陪她活下來,給她取名為靜奴,親自調養,到如今不覺已快一年。
午飯用畢,丫頭上來為林三少通頭、寬衣,伺候午睡。靜奴是小孩子心性,不喜午休,自往外頭玩去。林三少知道雲表姐當年也不愛午睡,姆媽奶娘硬作下規矩來,叫她很覺得吃苦——因此不勉強靜奴,隻囑咐她乖乖的,別摔著了,晚上早點兒睡。
靜奴逗逗花兒、撥撥草兒、欺負欺負小蟲兒,漸漸玩到一間空房子裏,在櫃上拿到一隻盒子,打開了,裏頭有兩個漆木娃娃,一個執琴、一個仗劍,雖然顏色舊了,還是很漂亮。靜奴目光驚跳一下,坐下來,將兩個娃娃放在麵前看半天,笑了,手握著他們,叫一個點點身子、另一個向前兩步晃晃,作出對話的動作,她自己雙唇微微顫動,仿佛給他們配台詞的般。
林三少午睡起來,尋到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幕景象。
他一個虎步跳進去,打斷這不出聲的木偶劇,奪過娃娃,嗬道:“你從哪裏翻出來的?”靜奴吃一嚇,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白水盤裏養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三少頓覺心中慚愧。他發什麼火?這關靜奴什麼事呢?
她怎麼會知道:去年夏天,他怎樣珍重的包起這兩隻娃娃——那是從前雲表姐送給他的。當時他們還小,雲表姐又把他弄哭了,為了哄他,跟他玩搶沙包,故意輸給他這對娃娃,把老輩家人那裏聽來的江湖說書故事轉述給他聽,說“……這就是‘一琴一劍走江湖’了。咦,小矮子,這劍娃娃長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帶著淚痕笑道:“我像劍娃娃,那琴娃娃是誰?你嗎?”雲表姐臉一紅,揚手道:“你胡鬧,看我再理你!”
於是,去年夏天,林三少考慮了很久之後,終於珍珍重重的包起這對娃娃,想帶到江南去,悄悄的問:“我是劍娃娃,你可願意作這隻琴娃娃?”倘若雲表姐這次紅著臉點了頭,他就正式請父母提親,像故事裏的英雄美女,花好月圓。
誰知去到江南,隻得到雲表姐病重的消息。林三少坐在床邊,聽她艱難的呼吸,人都傻了,半天迸出一句話:“……你不準斷氣。”這話說出,好像又回到小時候過家家的日子,雲表姐眼睛亮了一下,微微點頭。
第二天,她就斷了氣。林三少跟著病倒,幾乎死在船中,後來遇見靜奴,陪著她活下來,回到家裏,將娃娃盒子放到一邊,再未觸及——
這又叫靜奴怎麼知道呢?
林三少將娃娃重新裝好,擱到櫃子最高處,看了看靜奴,忍不住道:“我是為救你才活下來的,你知道嗎?”
靜奴沒有說話。
林夫人已將林三少的態度講給老爺聽了,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這孩子不會答應的。”
林老爺歎道:“我何嚐不知道,隻是想試探一下:他要鬧起強脾氣呢,咱們以後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達理的回絕,以後咱再留意些大家閨秀,怕是不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