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點頭:“正是正是,多虧菩薩保佑——哎喲,我去年向城南慈光寺菩薩許了願,如今南兒身體好了快滿一年,該還願去。我這就叫人準備。”
香燭素點、布施的銀米都準備完,林夫人卻染上風寒,頭重腳輕,一時出了不門。林三少看著娘憔悴模樣,孝心大起,道:“娘你歇著罷。為我許的願,我去還上便完了。”
丫頭老媽忙著為林三少收拾出門衣裳,給他換上身新聯就的青羅袍子、外頭罩件銀黑色錦鍛褂子、腰間係個珊瑚青玉佩的絛子、頭上戴頂黑漆頭巾、袖裏還籠了香,好生的齊整模樣。林三少早不耐煩了,問道:“你們知不知道,這還願,第一要緊是心意,心誠則靈,外物都是其次——你們弄好沒?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見靜奴笑吟吟進門來,換了身碧綠襴衫,玉束帶,黑發梳得整整齊齊垂在兩肩,這抹身影讓林三少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時空。
那時,他像春筍似的,幾日長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興衝衝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讓他在雲表姐麵前炫耀炫耀:“還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現在長多高!”
可是他跨進房門,猛然見抹翠綠身影。那個可惡小姐姐已長成個綠衫少女,安安靜靜坐在窗前,麵龐依稀如舊,眉眼卻多了一種韻味,抬頭見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現在長這麼高了!——你看著我幹嘛,想說什麼?”林三少吭哧吭哧半天,紅著臉,奪門而出。
從那時起,雲表姐在他心裏就不隻是表姐而已。但他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呢?如果早點拜托爹娘去提親啊……
林三少歎口氣,握住靜奴的手:“走吧。”
還願布施的一項項步驟很有點煩,三少幹脆把一切都交給家人和寺中僧侶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與靜奴到後山遊玩。靜奴看一片青秀山林,見所未見,喜得都迷了,像出籠的鳥兒一般飛撲得屁顛屁顛的,撿了幾塊石頭,抬頭看,和林三少已經走散。她也不慌,站著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雖然誰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隻剩一口氣也好,哪怕要借別人的身體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這輩子都不能開口說出來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邊。
而林三少猛覺身邊已沒有靜奴,嚇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來跑去,問了一兩個掃山的僧侶,也沒蹤影。他正額頭冒汗,忽聽身後有細碎的足聲,回頭,不見人;再向前走,足聲又跟來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靜奴跟在後麵?又是一惱:這丫頭日漸調皮,非得好好教訓一頓才好。
前麵有個拐角,林三少先去躲在山石後麵,聽足音漸漸走近,他猛跳出來吼道:“你真是皮癢了!”
“哎喲”一聲,來人嚇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時,卻不是靜奴,隻是個十七八歲大姑娘,穿身玫瑰紅衫子、係條蜜黃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緙絲裙罩、披一領青紗披風,鴨蛋臉、單鳳眼,雙頰給嚇得漲紅了,很有幾分動人。
林三少一瞥之下,知不是靜奴,大是難堪,忙深深施禮道歉,心裏慌得很。幸而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鬧,也欠身還禮,輕聲問道:“這位……莫非是石獅坊林家三少爺不成?”
林三少答應了。姑娘便笑道:“早聽說您書香門楣、少負盛名,詩文是很通的。奴家正有個難題,想請教少爺,不知成不成?”
林三少好奇心起,就請問題目。姑娘卻道,這題不是等閑說得出口的,非得他答應一定能解,這才好說。林三少年輕好勝,自然滿口應承。姑娘便從燒香布囊中取出本佛經,到小溪中浸濕了,指著道:“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此應作何解?”
林三少怔在那裏,全沒半點頭緒。姑娘便露出嘲諷神氣,指著他笑道:“狂生可笑空說嘴,童時了了大未佳。也知天下有麵孔,且買急鞭快歸家!”
可憐林三少哪受過這等奚落,當下把臉全漲紅,半個字也吭不出來。姑娘顧自走了,他也隻能一步步走回寺中。靜奴已給寺中僧人帶回房裏,正等他呢,看他麵紅耳赤的回來,投以關切目光。三少悄悄把事情跟她說了,咬牙道:“不知這女魔頭是什麼人,倒像跟蹤過來故意刁難我似的——你聽得懂她罵我那首詩嗎?”
靜奴搖搖頭。三少就解釋給她聽道:“‘小時了了’是個典故:孔融打小是個神童,別人都誇他,隻有位客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意思說小時候聰明,長大了未必厲害。孔融立刻嘲笑他說:‘那您小時候一定很聰明嘍?’7這姑娘反其意而用之,作詩罵我為人狂妄,小時候被人誇聰明、長大後其實啥也不是,若還要臉的話,應該快點跑回家躲起來。可我並沒怎麼得罪過她呀,咦!”將整首詩反複推敲,猛然一拍大腿,“天哪,我得罪她,得罪得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