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奴抱住他左手臂,林三少就用右手直拍頭:“這首詩,乃是藏頭詩啊!將每句第一個字聯起來:狂童也且,這是詩經句子。她前麵出的謎題,所謂‘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先將佛經打濕,諧音詩(濕)經;雉鳩鳴聲‘關關’,加個耳朵旁,就是‘鄭’,即鄭風;元、覃、阮、問四韻都是平水韻部第十三韻,連起來指的是詩經鄭風第十三章,可不正是‘狂童也且’!它的章名叫‘褰裳’,內容說‘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是個女孩子要男孩子別太糊塗,他如果不要她,她自有別人追求——你說我這陣子不睬哪個女人了?還不就是回絕了陶家那個小姐嘛!想不到她跑來罵我,這潑辣勁倒像雲表姐。”
靜奴猛烈搖頭。林三少想了想,點頭:“嗯,二叔家閨訓‘女子無才便是德’,雲表姐不學吟詩作賦這些,比不上陶小姐又辣又酸——哎,聽說過陶家給家裏小孩重金聘家教,想不到竟培養出個女才子來。你能相信嗎?”
靜奴的表情很陰鬱。林三少還連著幾天一直咕噥:“我們回絕了親事,人們不知怎麼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機會罵我的時候,不知怎麼解恨呢。”幸而說了幾日,也拋到腦後了,依然一門心思的照顧靜奴,靜奴神色又活潑起來。
不覺已到八月十八,臨安城將這天奉為潮生日,錢塘江邊人頭攢動,弄潮的有蹈滾木、水傀儡、水秋千諸般技藝,擺攤的有歌吟賣茶、看箭懸糖、算卦抱燈各色花巧,笑語喧天、彩幕鋪錦,好生熱鬧。唱曲兒的正唱著蘇學士的楊花詞道: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兩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8
靜奴眼波移過去,三少怕她再走丟,手執定了,還不放心,反複叮嚀道:“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唔?記住了?千萬別放開。”
靜奴微笑。
林三少方牽了她,一步步擠到看堤的前頭去,隱隱聽到天際有像悶雷的聲音,水天相接處有條白線漸漸推過來,似是萬千白鴨爭遊。人喜呼:“來了來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三少聽到旁邊有人“噫”的一聲,這聲音叫他回過頭去,看見那個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三少向她點點頭,陶小姐卻偏過臉;林三少向她擠過兩步,想打個招呼,陶小姐幹脆往後頭走去。林三少大奇,還不信這個邪了,難道他真的這麼不招人待見?
他拉著靜奴向後追,擠過層層人海,向看堤以內挪了兩丈路,猛聽後頭尖叫,回頭看,那線白鴨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壓過來。
人們還不知怎麼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靜奴喝了一肚皮水,隨波翻滾開,左手始終握住林三少的手。
她捉住了岸邊的石頭,就死死攀在那裏。波濤的衝力很大,靜奴覺得一隻左臂好像拉著千斤重擔似的,骨頭仿佛都要碎了,不覺苦笑。天啊,不是說人在水中會有浮力、會變輕嘛?怎麼拉著這個人像拉一頭豬。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撐住的:不管怎麼疼痛也好,隻要她的靈魂不放棄,身體就一定會支持下去。
潮水終於退去,救援的人們將靜奴三人救上來——是的,三人,林三少的左手還握著一個人,那是陶家大小姐。
靜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約守住一口氣在他身邊。她如約沒有放開他的手。而他,卻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靜奴的身體倒在地上。
林三少看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小小身體,喃喃道:“天哪。”要怎麼相信這個小小女孩剛剛竟救了兩個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靜奴抬走找醫生,一邊衝陶小姐吼:“你是怎麼回事?寺裏跟蹤我,今天又追到這裏來?”
陶小姐雙頰怒紅:“我剛好那天去上香,今天又到這裏來,真是對不起得很!你以為我稀罕追蹤你這樣的人嗎?!你府上這位孩子救了我,我會想辦法報答。但你,絕沒有資格汙辱我,以及我們陶家!”
說這話時,她聲音很冷,黑眼睛裏卻噙著火,肩背挺直似一株鬆柏,林三少怔得倒忘了生氣。
人群中,一個男人看著靜奴被抬走,看了很多眼,誰都沒有注意。
這場數十年不遇的大潮將錢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無一生還。林三少回到家中,對母親說:“孩兒今天遇見陶家小姐,向她點了個頭,她以為孩兒是狂徒,駭得退走,孩兒追過去致歉,這才得以避開最前鋒的潮頭。陶小姐算是孩兒一半的救命恩人,請母親備個禮去拜謝。聽說我們前兒回絕他們媒人,外頭人笑陶家笑得很難聽,因此這謝禮,請備得重些。”
林夫人滿口答應著。林三少這才坐到靜奴床邊,不知自己還能作什麼,隻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靜奴覺得自己沉在無邊黑暗中,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最好是放手罷,放手就再也沒有回憶、糾纏和疼痛。可是這個人穿過黑暗的聲音卻一直堅持說:“不。不要死,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這樣勉強著她。實在是太不公平了。靜奴喉嚨裏咕噥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