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將軍,將這個人帶上來,容妾身看一眼。”蓮生道。不說原因,隻是求,這樣堅決的,求。
於是玉生被帶進帳中來。
一身狼狽,被推進傳說中殺人魔王的帳中,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大恐懼,隻是茫然。生命中無非是順著別人的意思行動,盡人事、守忠孝而聽天命,這“人事”畢竟能有幾分,有什麼決定是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呢?俯首貼耳久了,連“恐懼”的機能都幾乎失盡,除非白晃晃刀子逼到眼前,否則所剩也惟有茫然。
然而畢竟是清秀的啊,這樣跨進帳來,連茫然都成了種清鬱,仿佛隻要將風塵洗去,就又可以回到那麼多年前、那麼那麼多年前,那個遲遲春日,身邊隻有陽光、清風和輕輕的花瓣吹過去,見了麵、隻須小小叫一聲:“嘿,你在這裏、幹什麼?”
玉生的眼神終於凝到蓮生臉上。
蓮生雙眸盈滿淚水,似秋天的池,終於盛不住了,沒有聲息的漫出來,而人已“噗哧”跪到地上,大聲道:“哥哥!將軍,這是妾身的哥哥啊!幼年時便失散了,誰成想、誰成想,他在這裏!將軍,且放哥哥一條生路。——哥哥哥哥,你還認得我嗎?蓮——”她還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席將軍一把捂住她的嘴,盯住玉生,“你認得她?”那目光似兩把錐子,仿佛隨時打算刺穿對方的肺腑,搗碎了稱稱有幾斤幾兩。
玉生接住這男人的目光,微微震動一下,像睡夢中的人被雷劈中。
然後他去看蓮生,看那雙千言萬語的眼睛,囁嚅道:“是……蓮生嗎?我隻有這一個妹妹……”
手掌鬆開。席將軍的心鬆弛下來。而蓮生撲向玉生去,手無望的一伸,畢竟哪裏也不敢抓、哪裏也抓不住,隻落在他的衣襟上。這一落,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明知道不應該、卻越忍就越忍不住,明明抖得無力了,可還抓著、不要命的抓著,好像這一輩子再沒有多一刻機會那樣的抓著。她仰麵看他,眼中喜、愧、驚、憂,還有那無論如何說不清道不明理不出的種種,嗓子像被什麼卡住了,卻知道非得開口不可,於是開口,半天,隻得一句,竟仍是含笑的:“哥哥,你,在這裏啊?”
她說完這句話,便暈了過去。
玉生隻是看著,看著蓮生暈在他腳下,看著那個男人穩穩走上來、將她輕輕攔腰抱起、唇角還含著個笑、對他隨便點點頭:“啊,你是她哥哥。幸會幸會。原來是作什麼?文吏?咱們軍中正好缺個文字人,你就留下來幫幫忙吧。”
玉生低下頭。看蓮生的裙裾,淺綠,那樣溫柔的垂下來,在眼簾中模糊成一片、微微浪漾。該說句話吧?說什麼?他聽到自己回答:“……是的。多謝將軍。”
席將軍還未揮師還軍,蓮生便害病了,心虛氣苦、雙腿發軟,夜裏都會從睡夢中發聲叫醒、叫的是自己的爹爹媽媽,這樣折騰幾日,人躺到床上,再起不來。這一下,別說席將軍給搞得鬧心、草草收拾了軍務回了同州府的將軍府邸,連將軍夫人都擔心不已,早晚來看視了好幾次。
這天席將軍又坐到她床邊,親自拿藥碗喂她:“好點沒?”
“勞將軍操心……”蓮生很努力的去喝藥湯,可憐席將軍一雙手隻會揮槍使棒,幾曾端過藥碗的?那個角度要蓮生歪著脖子、頗艱難才能挨得上去,席將軍不好意思,想調整一下,動作又過大了,猛磕痛蓮生的嘴、差點沒燙著她。席將軍自己也笑起來,訕訕把藥碗交給丫頭,自己坐到一邊去,告訴她:要好好養病。最近不出去打什麼地方了,她千萬別擔心;哥哥那邊也不用擔心,樣樣事務他都處理得挺好的,是個人才,以後定有提拔的機會。夫人也很關心她、也關心她的兄弟,問了還是單身,那怎麼行,這世道房中沒個人照顧怎麼行,因此說了個媳婦,聽說樣貌行為都是極好的。這早晚該成親了,蓮生好好養病,還能吃杯他們的喜酒呢。
蓮生靜靜聽了,就丫頭手裏將那碗苦藥慢慢全喝下去,而後含笑道:“如此婢子也放心了。多謝將軍,還有將軍夫人。”
後來她的體溫開始升高,升得極高、降下去一點、又升上來,反複纏綿,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總之還算清醒時,她就喝藥、對人微笑,燒到糊塗時,她就開始作夢。
往往夢見火光,鋪天蓋地,是從她心裏麵燒出來的,把什麼都燒完了,困著她一個逃不出去,她看不見東西、也並抓不住什麼,隻能亂叫一氣。忽而又到個白茫茫的地方,似乎是道路,有個人影在前麵走,永遠靠不近的,她知道是誰,可是不叫了,死死咬住唇,抵死也不肯叫出來,隻埋頭跟在後麵,走,苦苦的走。誰在她耳邊歎氣:閨女,不值得的,不行的,你這笨女……她肚子裏隻道:“對不起,對不起。”也不知為什麼,隻一直一直道歉下去。可是步子是不肯停的,看著那人影走、走,永沒個盡頭,永叫不出聲兒來……
蓮生忽然睜開眼睛。
很安靜的,問:“這是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