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的想著:呀,這番話是在說我嗎?講得真好,比我自己還好。我很怕這個講話的人不能逃脫。
珠兒接下去道:“衙役——唔,現在叫警察——悄悄圍了上去。這人大笑道:‘認出我來了?不錯,我就是你們通緝到現在的大盜王二,這顆頭顱,懸賞千金。當年我被追捕,傷重將死,奄奄一息在路邊討飯,香姑娘對我有一飯之德。我救她出來,保護她這一整年,光明磊落,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如今我以一死報她的恩德,將這顆懸賞千金的頭顱奉到你們麵前,勸你們也將心放得公正些。你們要不聽我的話,就是連黑道的情誼都不如!’——他說完了,就拿巨劍往脖子上一砍,把頭顱整個都削下來了。如今滿城都在傳這事……是的,姑娘。阿王,原來就是大盜王二呢。”
事情終於穿起來了,牆外那個花子、夜裏那個神仙、救我出牢籠的夜行人。他從一開始,就出現在我的身邊,一直在身邊,隻是我從來沒有留意。
有個人走進門,極麵熟,我認了片刻才認出來,是陳子南。他模樣並沒變,我怎麼就生疏了呢?
他像是很感慨的樣子:“你啊……唉!”我隻道:“他在哪?”陳子南道:“他……哦,對。於情於理你都該去看看他。”便領我去。我手裏捏著什麼東西,自己也不覺得,還是陳子南問:“哦,這個香囊,他給你了?”我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香囊。陳子南道:“一晚,那人忽然來找我,要我娶你。你認了失手殺人的罪名,案子很難翻,我托他把這香囊還你,叫你別再想我、與他逃走罷。你怎麼不肯走?還叫他來鬧出這麼大的事?”我慢慢道:“我的案子難翻……然則,你現在又敢見我了?不怕受連累?”“現在他把事情鬧大,很多人很同情你們,有輿論了,我去向上頭進言也更方便些了。”陳子南爽快道。
我“哦”一聲,心裏並不恨他。沒有愛,又怎麼會恨?奇怪,我現在已經不再愛他了。
我對他的愛,始於計謀和誤會,終於另一個人的死亡。
我們到了一間粗陋的屋子,大概是停屍房。陳子南在外頭停住了步子,想警告我:“他的死相有點……”我已經筆直的走進去,掀開白布,看這個身首異處的醜家夥,看了許久,伸出雙手,把這顆連根斫下來的頭顱放在裙上,連連吻著,這冰冷烏青的雙唇。我所尋的真心原來就在這裏了,如今才叫我知道。這麼晚。如今叫我知道又頂什麼用呢?
可我求的歸宿終到手了。民眾因為他的緣故,同情我,編了戲詞來唱,幾乎把陳子南唱成個陳世美,他叫苦:“你對我不忠在前,我怎麼了我……罷罷,那邊都跟我退婚了,我娶你為妻罷。”苦盡甘來,是這樣說的嗎?我微笑道:“多謝。”就閉上了嘴巴。
這是好結局。王二用一命為我換來的美滿結局,我不能辜負。其實我給過他什麼?不過一碗飯、一盞羹。這個家夥……這個醜怪嚇人的家夥,怎麼就這樣傻呢?
王二出殯那天,我去扶靈,看著那口沉重的黑漆木棺材,哭不出來。這就是結局嗎?他一個人躺進土裏長眠,給我留下美滿。長得無邊無涯的美滿。我隻想劈開他的棺材,抱著他毛茸茸的大醜腦袋罵:我是個傻子。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送靈的道路翻過一座山頭。經過懸崖邊時,挑夫腳下一滑,棺材傾倒,眼睜睜向外跌去。我想也不想,伸手去抓。沉重的棺材隻管跌向懸崖外,我的身子也就輕輕的飄起來,像隻蝴蝶,跟著向外飛去了。
一片驚叫。我的心底卻分外清明,想起了很久之前,那個半夜的夢,有人背著月光對我說:你肯不肯……和我去看江湖的風?
這一次的選擇,應該不會再有悔恨了吧?我笑著,輕輕閉起眼睛。
耳邊,自由的風,呼呼掠過。
阿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