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愛你。這個如此可惡、又如此可愛的你呀!我決定陪你去死。
盛國,離城。
周朝的晉楚文將軍已將兵馬駐紮在離城之外。
當時的中華大地狼煙四起,凡能夠割據一方的,就自稱為“國”,如果在割據點經營得居然還過得去的,就自詡為“朝”。
晉楚文所在的周朝是新起之秀,到底還不算多麼強大,而這個盛國卻是塊硬骨頭,國中韓鍾更是出了名的猛將,親自把守重鎮離城,力量不容小覷。晉楚文身為飽學儒將,行事當然要慎重再慎重。
此刻他駐兵在離城外觀望,如果沒什麼好機會,大概就不打了,回師時順便把旁邊幾個小勢力滅掉算數,對朝中也有了交代。
正午時分,帳外士兵突然來報,有兩個女子闖營,打傷了好幾個人,聲稱有要事求見將軍,請士兵們放行。
晉楚文“哦”了一聲,挑挑眉毛:“帶進來。”
這兩個女子就進帳來。一個,寬肩細腰,身段颯爽,全身水碧結束,襯著黛眉鳳眼、五官鮮明的一張臉,漂亮得帶了煞氣;手中提雪亮雙劍,劍身已沾了不少血,讓人懷疑那赤色的劍穗會否也是用鮮血染紅的。
晉楚文的目光隻是輕輕在她身上流連片刻,就轉到了另一位女子身上。
這一位,裹著長長的青色披風,戴了烏黑的帷帽,帽簾子直垂到胸前,看不見臉,連手都藏在披風裏,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露出來的——隻除了,披風底,一角白色裙邊。
踏過漫漫風沙,這裙邊已快成了灰色,晉楚文心中不知為何忽然湧現“明玉蒙塵”四個字,就微微歎了口氣。
他問道:“兩位姑娘前來有何見教?”
水碧女子看了看披風女子。披風女子帽簾動了動、向她傾一下身子。水碧女子便向晉楚文大聲道:“你把這些人都撤了再說話!”
當時營中高手都在晉楚文身邊護駕,聽了這話,差點沒笑出來:把護駕的都撤了,你們兩個來曆不明的家夥乘機對大人下手怎麼辦?想得倒美!
晉楚文沉吟道:“未知兩位有何事見教——”
披風女子向水碧女子低低吩咐了幾句,水碧女子吃驚抗議道:“可是夫人!”披風女子含笑道:“去吧。”
聲音如清泉。
水碧女子向晉楚文橫了一眼,掀簾子出帳去了。披風女子對他深深一福,道:“妾身手無縛雞之力,卻將隨身侍女也遣往帳外,大人如要殺了妾身,妾身絕對無法反抗,之所以不惜將自己置於這樣的險地,實在是有席話,不得不對大人說。未知大人敢不敢遣散隨從,聽妾身這席話?”
晉楚文凝視她很久,抬了抬手。
他抬手即是軍令。軍令如山。
營中高手魚貫走出帳外去,這座將軍營帳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女子也抬起手,手指修長潔白。
她用這隻手取下帽子,晉楚文忽然好像不能呼吸。
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見到一株曇花開放,也曾像現在這樣,忽然不能呼吸。
那麼明媚、那麼溫柔、那麼清靜、那麼一塵不染的美麗,叫人不由屏息。
女子再次深深一福,道:
“謝謝大人,願意聽妾身這個故事。
“妾身生在離城,長在離城,父親在鄉中算有點地位,將妾身許配給申家,也是書香門第。申家相公在衙門供職,階銜為司文郎。
“三年前,此地易主。大家聽說韓將軍殺人如麻,都心懷惴惴,幸而他不曾屠城,好好的把地方管了下來,我們換個主子,也不過多捐一次稅,餘的日子還跟從前一樣。
“直到那天。
“那天是元宵,滿城花燈,妾身婆家的規矩甚嚴,那日也開恩準許妾身坐轎到街上看花燈。
“韓將軍不知動用了多少庫銀,將那一年花燈作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且有幾架奇巧燈兒是作在室內的,妾身不由得下轎走進去、掀起帽簾來看它們,忽聽有人‘嗬’的一聲,回頭,見一個漢子直愣愣看著我。
“當天夜裏,韓將軍府裏人就到妾身夫家來,詢問妾身:願不願意去將軍府。妾身拒絕了。第二天,尹家相公即以貪瀆罪名被下到獄中,發落問斬。妾身公婆非常悲痛,將妾身休回娘家。
“韓將軍向妾身的父親索要妾身,父親大怒不允,韓將軍縱火焚燒妾身娘家的房屋,父親逃遁不及,被燒死在其中。鄉族震恐,將妾身獻給韓將軍。
“從此後妾身就在他身邊,到如今是兩年九個月零八天,大人您到了這裏,妾身將獻出城池給您,以報妾身的夫仇父恨。大約十四天後,城池會有變故,總以西南角最為可能,大人請預先作準備,屆時看情況如何、趁機攻入城中。”
這個美麗女子說完了她的故事,揚手將帷帽戴回,戴到一半,想到什麼,揚眸向晉楚文笑了笑:“如大人仍有疑慮,可派人查證妾身的身世。這並不是秘密。記住,妾身娘家姓謝,閨中小字如嫣。”
那時黛色帽簾正放至一半,潔白的手半掩在袖口,她眸子裏有月色朦朧的微笑。
然後帽簾垂下,她裹緊披風,走了。晉楚文凝坐在原地,很久、很久,才籲出一口氣。
謝如嫣與侍女已回到離城的城牆邊。枯黃的秋藤牽牽絆絆在牆頭垂下來,舉目荒草離離,草叢中還有些殘破的舊燈架子。
兩年多前的那個元宵,連這裏都舉了花燈嗎?——想起來,城牆頭似乎確實有一圈星樣光芒作點綴的。真是好盛大的排場、好奢靡的出手,說不盡多少魚龍光轉、雪柳虹蛾,一盞比一盞奇、一步比一步險,怨不得人怎就目眩神迷、漸漸走入了冤孽中去……聞說為那一夜,韓鍾他幾乎用盡了離城的整庫官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