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狸貓的告別(1)(2 / 3)

日影從地上移到了牆角,小齊拈起中間的畫紙,對我道:“牧童?”

是的,我畫了牧童。

那時候已是金秋,天色微涼,牧童穿了套灰色土棉布褂褲,袖口褲管都挽起來,橫架個牧笛,偶爾吹兩聲。

流星烈火之後,聽說長老推算出本山將來會有大劫,但是山下又傳來消息,張國自動臣服於楚國,不打戰了。天曉得當中有什麼糾葛,反正不打就好,氣氛暫時緩和了,我又可以偷偷溜下山玩兒。

我比任何一次都靠近人類地界,或許是想找那個墨藍眼眸的年輕人,但我自己不願意承認,再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著他。

而他就在山腳的小酒鋪裏飲酒。那小鋪子,茅簷布招。他握著竹杯,半天不飲,目光落在木窗之外,像在等什麼人。

我躲在山後看他,這牧童從山前轉過來,沒有注意到我,擦著我身邊過去了,我有了主意,變化成牧童的樣子,一般挽著袖口、橫著笛,壯起膽子走到店前,看著他。

他問:“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聲音比我記憶中更柔和。

我答不出話,隻能僵立在那裏,對著他。風嘩嘩的從我身邊流走,我好像要立成一塊石頭。

酒鋪夥計嫌我妨礙生意,要趕我走,樣子很凶很凶,我不肯走,便聽他歎了口氣:“小二,這位小哥是我朋友,酒、菜都記在我帳上。”向我舉了舉竹杯,“不知在下有沒有這個榮幸?”

我走到他桌邊,一步步像踩在雲霧裏。他的酒,盛在杯中,清洌澄明,似水,飲入口中,卻灼熱如焰。

“水在燒。”我說。

“什麼?”他問。

我解釋不清。酒灌進喉間,我的腦袋似乎有點錯亂。可我覺得歡樂,今生從沒渴想過能獲得的、近乎瘋狂的大歡樂,歡樂底下又有深沉的大悲哀,無法剖析無法觸摸,這讓我不停的想說話,會是太吵了嗎?他起身把其他人都勸走了。那我不吵好了,我還有其他表達心情的絕技。“看,我會開花。”我豎起一根手指,叫他注意。

陽光從茅簷漏下來,透明透亮,閃閃爍爍,我伸出手,把它剪碎,用上所有的技巧、天賦和誘哄,剪成細絲細縷,種進笛孔裏,舞步圍繞、旋轉,扇出輕俏的風,笛孔裏開出花來,白得像冰,亮得像火焰,伸展的姿勢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在它眼裏,才盛開,卻已經碎了,碎如飛瀑下的泡沫,寂寞的歸於虛無。

我坐在虛無的碎影裏,唏噓不能自已。墨藍的目光傾注在我身上,如一場傾世的死亡。他咳了一聲:“沒關係嗎?”

什麼?

“現出原形什麼的也沒關係嗎?”

冷水澆頭!什麼火焰啊死亡啊的幻想都遠去,我低頭,看見牧童的褲管下露出毛茸茸的腳,我在我心愛的人麵前變回了一隻狸貓!

我的腦袋還沒來得及給我什麼建議,我的腰已經彎下去,四腳著地,發足狂奔,一直躥到密林深處,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清涼的山風讓我冷靜了一點。

“剛剛你真是醉了。”這是大腦恢複運作之後,給我的第一條建議。

“像你這種笨蛋,最好不要再下山了。”這是第二條。

黃昏的霞光美得像是童話,無可奈何的凋謝。酒醒得更透了些,我忽然想起來,在我狂奔逃躥的時候,他在我後麵喊了一句話:“我姓齊,你可以叫我小齊。”

小齊。我把這兩個字藏在心裏,像藏一顆頂頂珍貴的花籽,回到村莊,沒有人注意我,他們在忙著分析胖瘦行者帶回來的新情報:戰爭之所以消除,是因為楚國三皇子派人奇襲了喻國使館,一個更次便殺盡了所有館中使者,包括其中不少高手,喻國震恐,縮回南方,徹底放棄了張國,張國也震恐,直接投誠楚國,不勞煩楚國真的攻打了。

楚國三皇子這樣行為當然是很惡劣的,所以我們村莊的一些人主張懲罰他,可是長老們商量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類本來就是這樣惡劣的動物,欺淩不可避免,隻要別大規模殺戮、汙染到我們呼吸的空氣,也就是了。

他們商議時,我一直坐在村口,晃著我的腿。風從我的鼻尖、耳朵尖、尾巴尖上流過去。

楚國襲擊喻國使館那天,便是我初遇小齊那天,山下吹來的風帶著血腥味,幾乎所有狸貓的胃口都受影響,隻有我這種吃貨還孜孜不倦探訪栗子林。

一想到栗子,我覺得風中又傳來栗子香。一開始淡得像是幻覺,後來就真切了,香濃馥鬱、肆無忌憚的攻城掠地而來,瞬間叫我口水奔騰如千軍萬馬,而我的腳也義無反顧的奔著香味來的地方去,誰也無法阻止我!除非——

嗚哇,誰踩我的影子?!

作為能裁光為花色、弄影築花魂的種族,我們的祖先與神定下過密約,密約的具體內容不好說,反正後果之一是我們自己影子受到的傷害,跟本體受到的傷害一樣。

我現在的感覺就是誰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腳。

“誰敢——”我咆哮著回頭,立刻轉為一臉諂笑,“長老。”

脾氣最暴躁的菊長者憤憤的還踩著我影子:“哪去?”

“我……”我覓食去。

“你遇見的那個人,”最正直的楠長者在菊長者身後,恨鐵不成鋼的瞪著我,“他是楚國來的軍方的人,你知道嗎?”

“我……”我低頭。其實我知道。從最開始見到小齊白衣上的血,我就有一點點猜疑到。

“你為什麼敢接近這種人?”最年輕的參長者疑惑的把雪白的尾巴甩來甩去。

“我……”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腥,從始至終都威脅著我,像銳利的小刀,刀鋒頂著我的喉頭輕輕的磨,這樣我都不能離開,好像他是我生命裏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