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長者都不說話了,對著我看,也不曉得想幹嘛。我硬著頭皮站著,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
良久良久,參長者輕輕歎了口氣:“去吧!這是你的劫。”
與其說是寬恕,不如說是惋惜。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楠長者厲聲道:“你記住,如果你離開此處地界,要交回全部術法,否則天不容你!”
我點頭如搗蒜。
“不爭氣的東西!”菊長者怒氣衝衝舉起拐棍,像是打算現在就把我影子釘在地上,永絕後患。
我嚇得撒丫子就跑。
四
風從我身邊吹過,恰似流年。我足下一空,再回首,已是石室中絕望的囚徒。
“你會怪我嗎?”小齊手指尖按在剩餘的畫紙上,問我。
他已經老得多了。人類這種生物老得能有多快,多麼叫人詫異哪!他蒼藍的眼眸不再像從前那麼清澈,仿佛暮色更沉的降臨在了他眼中。細紋悄悄爬上他的眼角。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但肚子卻已經有點向前凸出了,這大約是多年坐在桌前處理國事以及享用盛宴的結果。
流光容易把人拋,輕裘年少,衰楊枯草。
我低微的歎了口氣,目光從他身上離開,投向細柵欄的窗口,回答他:“一隻狸貓成為一位皇帝,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如今我還是皇帝、也就是從前那位三皇子的相貌,並不衰老。我不知道怎麼衰老。所以小齊不敢讓別人看見我。我很詫異他為什麼還不把“皇帝”趕下台,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即皇帝位,豈不更自在?也許篡位比我想的難、需要的準備工作會很多。可他當年的奪權是多麼容易啊——
隻不過是我呆呆的跑下山,站在他麵前傻笑。隻不過他放下鍋鏟,遞一粒糖炒栗子給我。栗子那麼熱乎,而他那麼英俊,連炒栗子的姿勢都是英俊的。我心滿意足,把爪子放心的交給他,聽憑他把我領到一處水榭,聽說是張國送給楚國三皇子居住的行宮,我在裏麵遇見了三皇子。
三皇子二十多歲,身材魁梧,戴個青緞便帽,頭發在頸後散紮著,看見我,笑笑,有種漫不經心的親切,也算好看的,但及不上小齊——誰能同小齊比?
“哦,你來了,”三皇子像招呼老友一樣招呼我,“喝點什麼?”
桌上有飲料,顏色似清涼的玉,味道像苦澀的葉子,小齊跪坐在三皇子身側,倒酒,遞給我一杯,我湊著杯沿小心的舔了一點,頭又開始暈,那種悲哀的狂歡又湧上心頭,酒的味道不再像清醒時那麼難喝,我灌下一杯又一杯,跳舞給他們看。那是我今生跳過最美的一支花舞,月光溫潤細密,簡直在邀請我剪裁,我裁它作一場沉沉的白霧,霧裏升起一線花苞,絳紫,如夢,夢打開了,吐出潔白的心事,花開為蓮,那一圈白蓮,潔淨得不知羞澀的心事。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呢?我願與你忘記時間,像兩棵樹木漸漸披上蒼苔,被全世界遺棄,誰又在乎全世界?我和你,你同我,枝葉披離在一起,走到永遠永遠。
“咚!”
三皇子一頭栽到地上。
蓮花仍在開。我恍恍惚惚坐在千百朵蓮花之間,看著小齊驚惶、張惶、倉惶去扶、去攙、去拉三皇子,想叫醒他。
徒勞。一切都是徒勞,如夢幻泡影。
我看著那麼多身著鎧甲、抑或長袍的人衝進來,叱怒、抑或質責。小齊指著我,說是三皇子想看看靈狸。而這酒,三皇子最後飲的這杯酒,一定是被人下了毒。
花快謝了。我悲哀的凝視他們。夢快醒了。不會再有我這麼蠢的靈狸下山栽花給他們看了。在謝之前。請!請折下一朵花。
沒有人動手。他們都警惕而戒備的圍著我、盯著我。白蓮在他們敵視的目光中凋謝。將謝未謝前,最後的榮華,比盛開時還要浩大,一場瀕死的花事,一庭將落的月光。
懷著藝術家的光榮與悲哀,我坐得搖搖晃晃。喝醉了的我,是個不賴的詩人。
小齊伸手向我。
其實我是隻最無能的狸貓。我想對他說。在山上我什麼都種不出來,除了混吃混喝。我對他笑。是他讓我升入奇妙的境界裏,我感謝他。
“你能變成三皇子的樣子嗎?”小齊迫切道,“當今楚王病重,三皇子是皇儲最有力的人選。解決了張國,我們本來打算快馬接鞭趕回楚國爭位的。一定是其他皇子給三皇子下毒。我們不能讓他們知道三皇子中招了。你必須變成他的樣子,跟我們回楚國!”
鎧甲或者長袍的人們,都同意小齊。他們的聲音對我來說無非是含糊而嘈雜的背景。我隻知道這隻手在我麵前,要帶我到哪裏去,我都唯有答應。
他的手,這隻手,如今掀下一張又一張畫紙,記憶化作拙劣的黑白畫圖,片片落地。離開張國邊境時,我遵祖訓割下了影子,把它留在靈狸山界。從此我維持著離界的模樣,也就是三皇子的模樣,再不能改變,也不再能裁光影為花色。這樣大的犧牲,我沒有跟小齊講。我覺得沒有什麼好講。
五
楚國的繁華、宮城的威嚴都嚇到了我。不過隻要小齊在我身邊,我就有勇氣撐下去。那幾天小齊的臉色總是不好,因為三皇子在秘密的地方祛毒,毒卻總祛不幹淨,讓小齊很擔心。幸好楚國皇帝也實在病得太重,隻能睜開眼睛看看我、不能說什麼話,否則哪怕有小齊時時在旁邊提點我,我也很快會穿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