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關,戴春風算是過了,隻被嶽父好言勸導幾句了事。想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再不能吊兒郎當,暗下決心留在家裏,管管祖上留下的二畝兒地,讀讀古書,和妻子兒子老母一起,日子倒也過得極快,不覺一年又過去了。
1917年11月下旬,戴春風拿一卷書在山地遊巡,正感到寂寞,見不遠的古樹下有幾位樵夫在小憩,便不自覺地移步過去。
幾位樵夫是鄰村的,彼此都認得,其中一位老遠就招呼道:“戴春風,縣城正當大量招兵,您怎麼不去試試?”
戴春風道:“那你呢?”
樵夫歎道:“不行喲,這裏就我一個人做事,去了全家吃什麼?你不同,從小在外麵讀書,家裏還有位弟弟。”
戴春風見對方說的是真話,走過去靠近坐下,問道:“你說的可當真?”
樵夫道:“我騙你有啥用?我昨天進城賣柴,見縣城到處貼了標語,說是歡迎有誌青年參加消失軍第一師,很多人都去了。”
戴春風在家裏悶了一年,心裏早就想出去闖蕩闖蕩,隻是一直苦無機會。如今經人一點撥,哪有不動心之理?
第二天,戴春風去縣城探聽,終於弄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年初,北京發生了張勳複辟活動。在康有為等溥儀皇室複辟勢力的支持下,張勳於7月1日請出仍在故宮中的宣統皇帝溥儀“重登大寶”,激起全國上下一片嘩然,各省紛紛組織討伐軍。浙軍第一師也在淞滬軍使、北洋皖係軍閥盧永祥的指揮下,由師長潘國綱統領,出師北上,討伐了張勳。戰鬥發展順利,一路打到江蘇。7月中旬,張勳失敗,溥儀的“五月王朝”宣告垮台,於是潘國綱又揮師回到浙江。11月下旬,浙軍第三師師長周鳳在寧波叛亂,潘國綱的浙一師奉命平叛,出發前為加強兵力在全省各地招兵買馬。
戴春風悶在家裏,對這些情況全然不知,若不是樵夫在山野中提起,機會也就失去了。
去縣城的路上,想自己久困在偏遠的江山縣,長此下去這一生也就如此而已,既然讀書沒了生路,轉向行伍也是一條發展之路,況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正是闖蕩天下的大好時機。
戴春風在縣城找到相關人員,問清楚招兵買馬的已回了淞州。遂折回來,說服母親,和妻兒告別,風風火火去了杭州,找到浙一師的學兵營。
沒想,戴春風來晚了一天,招兵剛剛結束。對戴春風來說,這不啻於一盆冷水當頭澆來……
戴春風想自己大老遠地趕來,實在心有不甘,賴在學兵營的大門口不肯走,非要報名不可。
當時的“學兵營”相當於現在人民解放軍的新兵連,負責把一群社會閑散人員訓練成合格的軍人,然後再輸送到各個部隊中去。
正當戴春風在門口扶著柵欄大叫“我要報名——”的時候,恰逢學兵營營長李享值班。
聽到叫聲,李享走過去,見是一位濃眉大眼、虎虎有生氣的小夥子,便問道:“叫什麼名?哪裏人?”
戴春風答道:“戴春風,江山縣保安村人。”
“多大年紀了?什麼職業?”
戴春風道:“20歲,浙江省立第一中學學生。”
李享不由得道:“嗬,還是位秀才呢。”把戴春風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一番道:“小秀才,我且問你為什麼棄文從武,投筆從戎?”
戴春風很自然想起當初投考文溪高等小學那篇試題《問立誌》,立刻朗聲回答道:“長官問立誌,吾曰:希聖、希賢、希豪傑而已。當今天下來敵,世無寧日,希聖、希賢而不可得,唯有追隨潘師長,躍馬橫刀,他日立功勳,平定天下,這才是男兒追求!”
李享見戴春風態度堅決,且出語不凡,誌向遠大,留在軍中必有大用,當下拍板錄取。
戴春風從小就向往兵刀真槍廝殺的生活,學兵營雖然辛苦,因有那種誌向,倒也能挺住。訓練結束後,很快又下到軍隊,和老兵們一起行軍作戰。
1918年初,戴春風隨部隊開撥寧波,意在一舉殲滅浙三師。
在寧波郊外,浙一師和三師交火,戰鬥十分激烈。一開始,他還有點畏懼,擔心一旦打死了,這輩子也就什麼都完了,不能享受女人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東西了。
等雙方一遭遇,各人占領有利地形,槍一響,耳朵就震聾了,畏懼也不知去了哪裏。
戴春風抱著的是一支漢陽造的槍,剛學會瞄準發射。這種槍的響聲很大,打完一槍要拉槍栓退彈殼。槍倉裏隻能裝五發子彈,完了後又得上。
反正人在這種環竟中就成了機器,不能有太多私人雜念的。打仗的時候一般是夜晚,都像在做夢一樣,黑燈瞎火的,打了一槍又一槍,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打死敵人。
自己陣地上不時也有中彈身亡的,死了就死了,連掛了花都不知道痛,反正人在槍聲大作的環境裏就好比注射了麻醉劑。
這一仗打得很艱難,很顯然,浙三師是有防備的。
潘國綱下死命令攻城,還成立“敢死隊”,沒想士兵大多在城牆下成了屍體。戴春風第一次親眼見死了那麼多人,心想人要是死了還可以變做鬼,這裏孤魂野鬼不知會有多少。
說話浙三師防備充分,固守城池,一而再再而三地挫了潘國綱銳氣,浙一師不得不退出城外,安營紮寨修整。
這一修整,發現死的死,逃的逃,負傷的有不少,一個營收編起來隻夠一個加強連的兵力。潘國綱隻得暫時打消攻城計劃,觀望局勢再做從長計議。
然而浙三師並不是泥捏的,開始反守為攻。一個漆黑之夜,戴春風正在熟睡,“轟隆”幾聲巨響,把他驚得從鋪上登時爬起。繼而又是幾聲“轟隆”,槍聲由稀而密。
陣營內一時亂作一團,呼兄喚弟之聲和槍炮聲攪在一起。戴春風一邊穿褲一邊去槍架摸槍。天大黑,人亂糊糊的,辨出是敵軍攻陣營,彈著點正是陣營內。
戴春風慌了,走也走不動,手一摸,才知軍褲反穿了前麵太窄,行走不方便也。
不管羞不羞,戴春風倆腿運力一掙,“嚓”一聲,褲襠爛了,這下好了,跑起來飛也似快。
槍聲越來越密集,繼而四麵聞楚歌。俗話說兵敗如山倒,一點不假,浙一師大敗。
戴春風被一群敗逃的亂兵裹挾,慌不擇路,鑽入浙三師陣地,束手被擒,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戴春風被一陣吆喝驚醒。
“他媽的,給老子通通起來!”
戴春風睜眼一看,見自己和一大幫人倦縮在山穀之中,猛記起已當了俘虜,因幾天沒睡,竟在死人堆裏美美地睡了一覺。
因還留戀夢鄉,起得慢了,一敵軍一腳踢來,恰踢了寶貝,痛得他生汗直冒,齧牙咧嘴。
敵軍用槍刺指了他道:“不許叫,再叫我捅了你!”
戴春風睜眼看到明晃晃的刺刀,把痛忍了,不敢叫喊,他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道理,這時若一句話不對一刀捅了比捅死一隻狗還隨便。
繳了械的俘虜在浙三師的押解下,全部關進了俘虜營,把營房擠得滿滿的。
浙三師的官兵對浙一師的人恨之入骨,把氣全都出在俘虜身上,動輒羞辱打罵,故意把米飯裏滲砂子。他們像囚犯一樣,大小便在房裏,室內彌漫刺鼻的屎尿味,初進來差點暈倒。
沒有床,沒有被子,一律地上墊一層稻草,像關豬一樣。因屋子潮濕,稻草都長黴了,尤其要命的是一入夜,牆縫、草底下的臭蟲,跳虱群起而攻之,咬得一個人心驚肉跳,引得守門的吼道:“鬧什麼鬧?想鬧我把你們拉到刑場去!”
戴春風報告道:“長官,跳虱、臭蟲咬人呢。”
衛兵又吼道:“你們這些亂黨,不斃了你們已是夠客氣,還要嫌屋裏有臭蟲,真是不知好歹!”
戴春風聽得衛兵稱他們為“亂黨”奇了,因為他們也是把浙三師叫做“亂黨”的。誰失敗誰就是亂黨,他終於明白“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一道理。
關了大約十來天,一天,營門突然打開,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衛兵對他們非常客氣,反過來陪著笑聲。
一打聽,才知道周鳳的浙三師已被國民軍隊打敗,所有俘虜被釋放了出來。
戴春風走出了俘虜營,按道理應該回浙一師,然而他不。自從經曆了這次大戰和地獄般的囚牢生活,他體會到了那個平靜溫馨的家的重要。他決定就此脫離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