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行程(1 / 3)

一場雪就把蕭索大地變成了天堂。

陽光照亮起伏的山巒,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莊和覆蓋這一切的白雪。野鴿群在天空中往複飛翔,攪起一個巨大的歡快聲音的漩渦,在春天裏分群的鴿子聚集起來,這樣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氣中歡快飛翔。

這個鴿群翔集的村莊叫做機。機村在大渡河上遊,群山到草原的過渡帶上。河穀開闊,山脈低緩。

陽光照亮格拉的臉。格拉是個很野的孩子,村裏人說是沒有父親調教的緣故。次多則是有父親而且調教很好的典範。可是次多不快樂,格拉快樂。格拉那張臉平常汙垢很多,十天半月才會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歡打鳥,要不是打鳥時喜歡到泉水邊上,十天半月也未必會洗上一次。有些鳥喜歡落在泉水邊的濕土中,享受那份濕潤與沁涼。格拉靜靜等待小鳥飛來,有時就會遇到前來背水的母親,她放下水桶,說:“格拉,看你那張狗一樣的臉。”順手一下,就把兒子的頭摁進那一氹潔淨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後用十指做梳子,清除頭發中的草屑與鬆羅。格拉吱哇亂叫,母親就會開心地格格笑出聲來。

母親一把一把撩水從上往下洗他的臉。

格拉的髒臉會把一氹水洗變顏色。母子倆坐下來,聽從石縫中淌出的水潺潺作響,把那些汙水衝掉。母親有時會哭:“十六歲我就把你生下來了。”然後她又會笑,“你的臉跟狗的臉一樣,難怪我認不出誰是你父親,你汪汪叫啊,格拉。”這張臉其實不像狗臉。額頭寬闊,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後會方正飽滿。隻是雙眼細小,明亮,聰慧中有一點獵犬的狡黠。兩顆犬齒那麼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親背上水,桶的底邊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動時,腰肢就好看地起伏。“來吧,”她對兒子說,“格拉,我們回家了。”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沒有大名,因為沒有父親。

滿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來,立即他就聽到了鴿子飛翔的聲音。他一醒母親就知道他醒過來了,不是相依為命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聲音從外屋傳來,“下雪了。”她的聲音顯得那麼興高采烈,“你就係一條新腰帶吧,紅色的那條。”母親又喊:“快點啊,次多都來了。”聲音圓潤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這嗓音常常招人議論。但是依然是母親的聲音,像把陰暗的房子和時日照亮,仿佛鍍上一層白銀的雪光一樣。

次多是一個大家庭的孩子,他家裏有一些值錢的東西。解放前是中等境況,解放後就成了富裕的人家。這種家庭嚴謹,節儉。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往往精明強幹。但次多的一切卻和家裏人相反。現在,次多像平時一樣拉著架子車來了,那樣憂鬱,那樣沉默。車上裝一袋胡豆,膠皮輪子壓過積雪咕咕作響。等格拉吃完東西,次多已經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車了。於是,兩人上路了。

新雪那麼光潔,那麼明亮。平常老實巴交的次多沉靜的憂鬱的眼睛那麼閃閃發光,平常緊閉的嘴微微張開,有點驚喜的樣子。

鴿群仍在天上飛舞,要等陽光融化了積雪,它們才能降落到翻耕過的土地裏找尋食物。但它們好像不為積雪是否來臨所焦慮,那樣子奮力地淩空飛舞,在天地間拋撒歡樂的音符。

“看哪,次多!”次多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到大路上隻有他們自己的腳印與車轍。村子早已退隱到起伏山巒的背後去了。

現在,他們感到了故鄉村莊的偏僻,寧靜,以及和整個世界相距是如此遙遠。就是他們,兩個鄉村的孩子,拉著重載的架子車從村子裏出來,去三十裏外的鎮子刷經寺。用胡豆去換大米。鎮子矗立在草原邊緣,經常被無遮攔的風打掃,因此是一個潔淨的鎮子。風使空氣顯得稀薄,甚至陽光也是一樣。鎮上有一家三百個座位的電影院,用鐵皮製作火爐與煙囪的手工作坊,百貨公司和公共澡堂等等。鎮上的居民有半年沒有菜吃。於是用大米換胡豆。本地產的胡豆煮過,加上鹽、油、辣椒麵可以送飯;幹炒可以佐酒。機村鄰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換些大米,給病人吃,或是節假日期間一家人一起享用這種精細的食物。機村卻沒人去換。像次多家那樣有勢力的人喜歡談論自尊,喜歡用自己的看法給別人的生活定下一種基調,除非你從來就像格拉母子一樣在這種基調之外。從前,次多家的基調也是由別人給確定的。現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長。他們就開始為別人確立基調了。

這樣好,他們說,這樣不好。

這是好的東西,他們說,這東西好吃。於是你就吞咽這種東西。在那裏,次多首當其衝。有這樣的機村人在鎮上看見換胡豆的人挨門逐戶,東家三斤,西家一盆。鎮上那些吃國家糧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卻做出高傲的樣子。他們就說了。我們機村人不要這樣。

次多的爺爺是一個自尊的人。近來卻被越來越壞的胃所折磨,幾乎不能進食了。格拉母親說:“去給你爺爺換點米,不然他要餓死了。我們也換一點過年。”次多回去說時,他們不答應。他是晚飯時說的。他爺爺後來就呻吟了兩個夜晚。他們就同意了。

一隻野兔從路中間跑過。看到人來就躲進了柳叢。它拚命把腦袋往雪裏鑽,柳樹落盡了葉子,變得那麼稀疏,它高高撅起的屁股就暴露無遺了。

“它以為它藏好了呢?”次多從腰帶上拔出彈弓,攥緊一團雪。雪團準確地彈射在它的屁股上。

“吱哇!”兔子叫了,往柳林更深處竄去。格拉用手罩住嘴,立即,獵狗清脆的吠聲響起來了。兔子無法在冬天的柳絲中掩藏行蹤。它竄到哪裏,哪裏枝條上的雪就簌簌下落,紛紛揚揚。

次多笑了。

“你笑了。”格拉說。

次多又笑了一下,臉上肉又僵住了。

山穀越來越寬闊,山變得更加低矮。退到離大路和河流更為遙遠的地方。四野寂靜無聲。格拉大聲呼喊自己:“嗨——,格拉!”聲音傳開,沒有回來。卻聽到次多說:“天天下雪就好了。”“你說話了,次多,”格拉高興地說,“你還笑了。”次多想:是啊,我笑了,我說話了。而在那個大家庭裏,長孫也和長子一樣處於一種隱忍的地位。次多把糖給央宗妹妹。次多給弟弟西拉疊個小飛機。次多給加央妹妹……次多!說幾句話,逗逗他們,叫他們不要哭了。怎麼你也哭喪著臉,總不說話。臉上肉像死了一樣,連笑也不會。你……你看……來了親戚什麼你也喊個人,笑一笑啊。

次多心裏山清水碧,但確實不容易說笑出來了。

“次多,嘿!”“嗯。”“晚上我想你不會來呢?”“你叫我是要來的。”“真的?”“真的。”“你不嫌我和阿媽是人人都看不起的?”“不。我還怕你恨我們家呢。”前麵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車子上去,又後退;上去,又後退。最後是格拉用肩膀頂一隻輪子往前一圈半圈,用石頭支住,再去頂另外一隻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