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行程(2 / 3)

終於上了坡。兩個孩子在雪地上仰天躺下了。

喘過氣來後,格拉說:“我們真行。”次多又笑了。

路上經過幾個村子。遇到的成人都給他們以很高的禮遇,那就是和他們像麵對大人一樣地交談、問候。他們說:看哪,天一下雪心裏就好過一些了。隻有一些和他倆年紀相差無幾的孩子們向他們投擲雪團,高聲叫罵來使嘴巴舒服。他們還唆使狗,跟在後麵凶狠地唁唁吠叫。

起先,雪地裏沒有石頭,他們就拉著車飛跑。跑啊,跑啊。狗卻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瘋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轉身也憤怒地對著狗凶狠地吠叫起來。車子仍然帶著次多前衝,聽見原先三隻狗的叫聲變成了四隻,四隻狗的叫聲混合在一起,然後就悄沒聲息了。他好像已經看到了:一個孩子被狗撕扯,殷紅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飛灑,更多的汗水從背心流下來了。

等他停住腳回頭,卻看到三隻狗在雪地上歡蹦跳躍,繞著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對天汪汪吠叫,它們也一樣汪汪地吠叫。格拉騰身而起,隨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們就趴下了,對他晃動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個長的呼哨,狗們就掉轉頭奔回它們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這次,掙紮許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濘,他們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後來是分成兩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滿臉汗水,才問:“先就怎麼沒有想到呢?”然後就放聲大笑了。

這次,兩人是同時開始笑的。隻是次多笑得很沉靜,格拉笑著笑著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臉埋進雪裏,抬頭時就留下一張臉在雪地裏。他說:“次多,看我雪中的臉,跟水中的不一樣啊。你也來留一個吧。”次多就趴下,把臉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還在他後腦勺上加把勁,按了一按。

一張寬臉,一張窄臉就留在了雪地上,輪廓光滑清晰。隻有眼睛模糊不清,因而顯得憂傷迷茫。

“給他們安上一對寶石眼睛。”“珊瑚就可以了。”“那樣的眼睛看得見嗎。”“算了,那樣就成了菩薩像了。”那兩張臉嘴巴是笑的。

當他們從那兩張臉上抬起眼睛,遠處鎮子像一堆不規則堆積的雪撞入眼簾。

“刷經寺,”格拉叫道,“我們要到館子裏吃好吃的東西了。”“你有錢?”“阿媽給了我五塊錢,以前是留下過年的,她說有了米過年就不要錢了。就把錢一張一張數給我了。”“我隻有一個饃饃。我以為會給我一塊錢的,他們有,你知道。”“算了。”格拉說,他看到次多憂鬱的眼睛裏備感孤獨的神情。

“隻有一個親人,”次多說,“那樣子才真好。”“我知道人家說阿媽話有多麼難聽,可我愛她。”平常,和母親一樣總是沒有來由就高高興興,被人說成是一種瘋癲的格拉。現在他一聲不響了,弓下身子拉車。身子很低,拖著腳步,腳尖推動一堆積雪,像犁破開泥土。雪從鞋幫上頭進了鞋子,在腳背上融化,沁涼的水在腳下有種非常舒服的感覺。

到了進鎮子的一段下坡路上。

這段路一直和鎮上的大街連成一氣。他倆奔跑起來,雙腳踏起的雪花不斷撞在臉上。車速越來越快。格拉飛身上了板車,手中揮舞拉邊套的纖繩,喊:“駕!”先是紅柳,後來就是帶院落的房子往後滑動了。

次多更加拚命地飛跑。身後,夥計的笑聲響起來了,笑聲拋灑在閃閃發光的街道中央。

他們一直到鎮子正中的小廣場上才停下。

刷經寺鎮比以往哪一次見到的都還要潔淨美麗,連醫院的病人都換上了幹淨的條紋服裝。房簷上掛下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滿世界都是水珠濺落的聲音。百貨公司的樓層是唯一重建的水泥房子。融化的雪水在平頂上彙聚到一起,從漆成紅色的落水管中跌落,那聲音竟有一條小河奔瀉般的效果。格拉和次多提著秤,在一家家屋簷下進出,稱出去胡豆,稱進來米。遇到幹脆的人家就用盆啦碗啦大致量一下。單數門牌的給格拉,雙數門牌的給次多。在落水的屋簷下穿進穿出,兩人的頭發和雙肩都給打濕了。

格拉一頭鬈發更加鬈曲,像是滿腦袋頂著算盤珠子。

直頭發更直的是次多,一綹頭發垂在額頭中央,像一隻引水槽,頭上彙聚的水從那裏落在鼻尖上麵。再落到胸前,衣襟也濕了好大一片。

在雙數門牌,一個老太婆給他們一人一隻和她一樣皺皺巴巴的蘋果。出了門,格拉說:“看看你的老太婆。”並晃動手中的蘋果。次多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在單數門牌,一個彈琴的女人叫他們在院子中央的井裏打水。格拉不幹,次多幹了。次多打水時,彈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繡有花朵的鞋子說:“你看我這樣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嗎?”“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說。“可我不想打。”她邊說邊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簷雨一樣明淨的聲音。“你又不是地主資本家,他們都被打倒了。”女人晃動腦袋笑了,這些連山裏的藏族娃娃也曉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剛提著水進屋的次多也跟著傻笑。

女人擦掉淚水,說她喜歡次多那樣純樸的不狡猾的孩子。她問次多要什麼東西。次多用眼睛問格拉。格拉用藏話說:“酒。”次多就用漢話說:“酒。”女人說:“孩子家怎麼喝酒,你也並不老實。”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我帶回去,爺爺病了。”於是,他們得到一瓶紅色的葡萄酒。他們在街上搖晃這瓶寶石般的東西。

“中午有喝的啦!”“你要喝?”次多吃驚地問。

格拉笑了:“你不喝?”“我……不會。”“以前你還不會換胡豆呢。我這兒的錢隻夠買飯,買菜,現在有酒了,就喝!”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裏都顯得好受一些了。這天他倆還得到好幾本連環畫,一個男人還給他們一支和真槍一樣大小的木頭衝鋒槍。“我以前在宣傳隊跳舞用的,”那人說,“《洗衣歌》聽過嗎?就是那種舞,我演班長。”要是他們不趕緊點頭說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過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兒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薩新麵貌,等等,等等。等到換完糧食,又得到一隻油燈,可以通過小把手調節燈芯長短的那種,還有一副脫了膠麵的乒乓球拍。

街麵上也開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裏灌滿了水。兩隻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駁駁的雪中像兩隻鴿子咕咕叫喚。

車軲轆在身後吱吱作響。

兩個孩子把架子車和車上的大米停在飯館門口。周圍是滿鎮子的水聲。鎮子上彌漫著稀薄的水的味道。陽光也似乎變得稀薄了。

飯館裏空空蕩蕩,胖廚師坐在灶火前打盹,他頭也不抬,說:“吃飯還早。”“我們,我們有五塊錢。”他抬起頭,看見是兩個娃娃:“不是從家裏偷來的吧。”“怎麼會,”格拉說,“我們來換大米。我們還帶了酒呢?”“糧票呢?”“沒有,我們那麼多米,換你飯不行嗎?”廚師想想:“一斤給我一毛柴火錢。”“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