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沒幾天,家裏送來了一套西裝,還有秋衣、襯衣和鞋子襪子,都是嶄嶄新的。張科大說:“這是家裏給你送行的。大哥你先走,給我們打個前站,到時候我倆也有個依靠。”劉萬福把那些衣服翻過來撫摸著,在裏麵找到了兩封信。一封是弟弟寫來的,弟弟在信中說:“哥,我們都盡力了,你別怪弟弟妹妹們沒能耐,沒把你撈出來。我們幾個常常抱頭痛哭,都想替你去挨這一槍,可是國法不容啊!現在我想跟你說,我們唯一的遺憾就是你不能回到爹娘的腳頭了。咱們的墳院已經沒地方了,就是那個地方能擠下你,也擠不下我和三弟。你怎麼忍心咱們兄弟到那邊再分手啊?我們的意見是再新開一塊墳地,咱們弟兄三個還住在一起,我們跟你還沒過夠。哥,你一定答應和原諒我們。”老婆的信是女兒代寫的:“你的苦終於熬到頭了,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傷。你安心地走吧,在那裏等著我,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在妻子的話下麵是女兒自己的:“爹,我們愛你,我們為有你這樣的父親而驕傲和自豪。”看完信,淚水無聲地從他臉上落下來。張科大說:“大哥,這時候哭足哭夠,上路的時候得像個漢子!”
晚上看守所送來了幾個菜,還有酒。過來了幾個幹警,把他們三個的腳鐐手銬全打開了,監視著讓他們洗洗手臉開始吃喝。張科大說:“大哥,給你送行還要我們倆作陪,人家警察真夠意思!”他沒說話,都知道這頓晚餐對他意味著什麼。當天夜裏他睡得很踏實,隻是到後半夜,他被王思成的夢話驚醒了。王思成喊道:“鳥!那麼大的紅鳥!”這是他聽見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第二天相當平靜,並沒有人來帶他。第三天的早上,牢門嘩啦啦地打開了,過來一群戴墨鏡的法警,把張科大和王思成帶出去後,又嘩啦啦地把門鎖上了。他用頭撞著門喊道:“法官,法官,還有我!”一個法警把瞭望口打開,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死也這麼著急啊!”他心裏想,我咋不著急啊,已經著急兩個多月了。
當天上午,法院又來了兩個幹警,向他宣布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定,根據他的犯罪性質和自首情節,改判為死緩。
聽完判決,他愣愣地站了半天,最後說:“怎麼你們不辦個人事兒,把我殺了啊!”
9
有幾件事情還需要做一個補記。
關於劉萬福這個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那天張和平到我辦公室來,異常高興地告訴我說,到監獄不久劉萬福就被改判了,由死緩改判為無期徒刑。我也替他高興,問張和平:“他怎麼表現這麼好?看來是真的悔罪了。”他說:“這事兒你可幫了大忙了。”我詫異:“我?幫忙?”“是啊,那天在信訪局門口的廣場上,你講了話。那個三死三生的新聞在網上被一百多家媒體轉載,所以監獄研究給他減了刑。不過還得感謝縣委宣傳部,那個活動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我想起來了,那天是由宣傳部副部長帶著電視台過去錄的像。這個橋段讓我有點意外,但也覺得完全在情理之中,當然也在套路之中。
臨走,張和平囑咐我說:“趙縣長,這事兒你要是寫成小說的話,也不能把劉七寫得那麼壞。我前天去監獄看看大哥,他也是這個意思。”“為什麼呢?”我很吃驚。“其實劉七這個人也辦了不少好事,進村的路都是他修的,村裏建校沒錢也都是他捐的。”嗯,我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最懂辯證法的是人民群眾,這話沒錯兒。“劉七的爹也沒那麼壞,三年自然災害那些年,他私自讓老百姓在山上偷偷地種果樹養家禽家畜,也冒著殺頭的危險哩!”
他還說:“趙縣長,你得多往鄉下走走。咱這地方有寫頭兒,您想想,鄂豫皖三省交界,解放前出紅軍,解放後出將軍,人的膽子大得很!”
關於縣委書記周啟生我還想說幾句。我掛職結束回省裏不久,他就被調到市政協工作了,明升暗降,這已是公開的秘密。我和老公去看過他幾次。他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激情和銳氣,豪氣幹雲的喝酒氣派也沒有了。“你這次喉結動了。”我笑話他,他也一臉無奈,說:“術不及道,道不及勢啊!”
其實,他哪裏去研究過什麼術道勢?隻不過是自己解嘲罷了。
喝完酒後,我們又找了個地方喝茶,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實在找不到話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離開他往回趕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一點多了。在路上,老公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是一首詩。詩的名字是《兄弟》:
我不想在一首詩裏翻身
不想在被反複歌吟的長句裏蘇醒
除非碰著那些人
他的骨頭硌著我的痛處
眼裏的光摻著時間的沙礫和無助的悲哀
而即使坐在動輒得咎的明處
語言的劍鞘
仍然包裹不住思想的鋒芒
他是我的兄弟
我們不該讓思想劈麵相遇
在靜夜裏電閃雷鳴
不該在風雨如磐的時節裏
把日子拚貼得風生水起
兄弟,記得有一次我們談起了王小波的散文
仿佛站在楚襄王的快舟上
“一點浩然氣,
千裏快哉風”
我們在這個時代裏鼓腹而遊
也在這個時代裏百病叢生
不管是在廟堂之高
還是江湖之遠
左手家國天下
右手兒女柔情
如今,何處是長亭更短亭
天涯望斷
高樓休倚
隻是讀到“理想主義火焰生生不息”時
鼻腔發酸......
(《人民文學》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