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勃列日涅夫的遺言(1)(2 / 2)

這一切,總書記都看不見,聽不見。他緊緊閉著眼睛,已經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但來探視的人,仍然畢恭畢敬,仿佛他隨時就能一個鯉魚打挺從床榻上跳起。

1982年11月,風雪交加,蘇共中央總書記列昂尼德?伊裏奇?勃列日涅夫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我作為他的警衛,腰上別著手槍,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

整個克裏姆林宮變成了醫院。沉重的大門把病房和整個世界隔開了。

沒有一絲光線,一片漆黑。深紅色的厚重窗簾像瀑布一樣,從天花板一直掛到地上,隔絕掉了任何一絲的光亮。

列昂尼德?伊裏奇不喜歡光——任何刺眼、惱人的光。光讓他焦躁,易怒,神經衰弱,變成撒旦的模樣。列昂尼德?伊裏奇太虛弱了,他需要黑暗和沉寂——就像一顆受了重傷的種子,需要在幽暗的土壤裏自我重生或者自我消亡。

在一片漆黑中,你什麼都看不見。我卻能看見,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這個病房裏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桌子,每一把椅子都叫人親切,幾個月來,我每天從早到晚靜靜地坐在這裏,陪伴蘇維埃的偉大領袖列昂尼德?伊裏奇——我們的蘇維埃大船正快速、平穩地駛向共產主義,列昂尼德?伊裏奇正是我們的船長,他已經掌舵十八年了,如今,他衰老了,疲倦了,他倒下了,像一團腐爛的毛巾一樣癱在病床上,全身的肌膚像橘皮一樣起了皺。病房的正中央,四四方方的鐵床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叫人膽寒。黑暗裏,列昂尼德?伊裏奇躺在寬大的床墊上,身體顯得那麼瘦小。脫下了元帥服的他,肩膀難看地往下溜。同肖像畫上的領袖相比,他的頭發是那麼稀疏,他的兩道濃眉緊皺著,仿佛在垂死的昏迷中還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的皮膚布滿皺紋,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像無數隻令人厭惡的褐色甲蟲,密密麻麻沿著他脖子上鬆弛的皮膚往他的額頭上爬……任何人都難以把那個揮著拳頭,慷慨激昂想要帶我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領袖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已經散發出腐臭的軀體聯係在一起……這就是生命的悲愴!一個人無論高低貴賤,無論有多麼權高位重有多麼榮華富貴,終究是逃不過人生末路的頹唐老境。

醫生也好,護士也好,都久久地在外頭的走廊裏徘徊——他們的腳步聲在這幽冥地府一般的黑暗和真空般的沉寂中顯得分外悠長……誰也不敢輕易走進這片黑暗的死寂當中——他們膽戰心驚,坐立不安,額頭上不停冒著汗,每隔兩三分鍾就把懷表從口袋裏掏出來看一看,仿佛每一分鍾都是煎熬……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祈禱——祈禱一切都風平浪靜,要是真的要發生點什麼事,可千萬別讓我在場……在蘇聯,任何一點小事都可能演變成足以把一個人摧毀的政治巨浪,列昂尼德?伊裏奇的身後是無數在黑暗中悄悄窺視著權力再分配的血紅的眼睛——稍有差錯,就會掀起一場爭奪政治權力的腥風血雨。醫生們、護士們、小公務員們與政治權力無關,他們隻祈禱不要被卷入莫名的爭鬥,不要成為權力爭鬥的犧牲品,隻祈求能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門外是空曠的走廊,幽暗的的燈光下,一株株排列整齊的植物散發著詭異的綠油油的光,像紅場上受閱的列兵一樣死死盯著走過的每一個人,而那些輕輕擺動著的枝葉,在灰色的牆上投下的巨大的陰影,像亂舞的骷髏,又像惡鬼在張牙舞爪……不知為何,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長長走廊的盡頭,可能是另一個世界,通向與現世平行的另一重宇宙,或者,通往黑暗、陳舊、早已被遺忘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