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斬崔寧(1 / 3)

卻說 (南宋)高宗時,建都臨安,繁華富貴,不減那汴京故國。去那城中箭橋左側,有個官人,姓劉名貴,字君薦,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薦手中,卻是時乖運蹇。先前讀書,後來看看不濟,卻去改業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買賣行中,一發不是本等伎倆,又把本錢消折去了。漸漸大房改換小房,賃得兩三間房子,與同渾家王氏,年少齊眉。後因沒有子嗣,娶下一個小娘子,姓陳,是陳賣糕的女兒,家中都呼為二姐。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做下的勾當。至親三口,並無閑雜人在家。那劉君薦極是為人和氣,鄉裏見愛,都稱他劉官人。“你是一時運眼不好,如此落莫,再過幾時,定須有個亨通的日子。”說便是這般說,那得有些些好處?隻是在家納悶,無可奈何。

卻說一日閑坐家中,隻見丈人家裏的老王——年近七旬——走來對劉官人說道:“家間老員外生日,特令老漢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劉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連那泰山的壽誕也都忘了。”便同渾家王氏,收拾隨身衣服,打疊個包兒,交與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轉回,明晚須索來家。”說了就去。離城二十餘裏,到了丈人王員外家,敘了寒溫。當日坐間客眾,丈人、女婿不好十分敘述許多窮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裏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卻來與女婿攀話,說道:“姐夫,你須不是這般算計。‘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須計較一個常便。我女兒嫁了你,一生也指望豐衣足食,不成隻是這等就罷了。”劉官人歎了一口氣,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個‘上山擒老虎易,開口告人難’。如今的時勢,再有誰似泰山這般憐念我的?隻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勞而無功。”丈人便道:“這也難怪你說。老漢卻是看你們不過,今日齎助你些少本錢,胡亂去開個柴米店,撰得些利息來過日子,卻不好麼?”劉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顧,可知是好。”

當下吃了午飯,丈人取出十五貫錢來,付與劉官人道:“姐夫,且將這些錢去,收拾起店麵,開張有日,我便再應付你十貫。你妻子且留在此過幾日,待有了開店日子,老漢親送女兒到你家,就來與你作賀。意下如何?”劉官人謝了又謝,馱了錢一徑出門。

到得城中,天色卻早晚了,卻撞著一個相識,順路在他家門首經過。那人也要做經紀的人,就與他商量一會,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門時,裏麵有人應喏,出來相揖,便問:“老兄下顧,有何見教?”劉官人一一說知就裏。那人便道:“小弟閑在家中,老兄用得著時,便來相幫。”劉官人道:“如此甚好。”當下說了些生意的勾當,那人便留劉官人在家,現成杯盤,吃了三杯兩盞。劉官人酒量不濟,便覺有些朦朧起來,抽身作別,便道:

“今日相擾,明早就煩老兄過寒家,計議生理。”那人又送劉官人至路口,作別回家。不在話下。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見得受這般災晦。卻教劉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中彭越。

卻說劉官人馱了錢,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門,已是點燈時分。小娘子二姐獨自在家,沒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閉了門,在燈下打瞌睡。劉官人打門,他那裏便聽見。敲了半晌,方才知覺,答應一聲“來了”,起身開了門。劉官人進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劉官人接了錢,放在桌上,便問:“官人何處那移這項錢來,卻是甚用?”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且戲言嚇他一嚇,便道:“說出來,又恐你見怪;不說時,又須通你得知。隻是我一時無奈,沒計可施,隻得把你典與一個客人。又因舍不得你,隻典得十五貫錢。若是我有些好處,加利贖你回來;若是照前這般不順溜,隻索罷了。”

那小娘子聽了,欲待不信,又見十五貫錢堆在麵前;欲待信來,他平白與我沒半句言語,大娘子又過得好,怎麼便下得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決,隻得再問道:“雖然如此,也須通知我爹娘一聲。”劉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斷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與你爹娘說通,他也須怪我不得。”小娘子又問:“官人今日在何處吃酒來?”劉官人道:“便是把你典與人,寫了文書,吃他的酒,才來的。”小娘子又問:“大姐姐如何不來?”劉官人道:“他因不忍見你分離,待得你明日出了門才來。這也是我沒計奈何,一言為定。”說罷,暗地忍不住笑,不脫衣裳,睡在床上,不覺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擺脫不下:“不知他賣我與甚色樣人家?我須先去爹娘家裏說知。就是他明日有人來要我,尋到我家,也須有個下落。”沉吟了一會,卻把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劉官人腳後邊。趁他酒醉,輕輕的收拾了隨身衣服,款款的開了門出去,拽上了門。卻去左邊一個相熟的鄰舍,叫做朱三老兒家裏,與朱三媽宿了一夜,說道:“丈夫今日無端賣我,我須先去與爹娘說知。煩你明日對他說一聲,既有了主顧,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來討個分曉,也須有個下落。”那鄰舍道:“小娘子說得有理,你隻顧自去,我便與劉官人說知就裏。”過了一宵,小娘子作別去了,不題。

放下一頭。卻說這裏劉官人一覺,直至三更方醒,見桌上燈猶未滅,小娘子不在身邊,隻道他還在廚下收拾家火,便喚二姐討茶吃。叫了一回,沒人答應,卻待掙紮起來,酒尚未醒,不覺又睡了去。不想卻有一個做不是的,日間賭輸了錢,沒處出豁,夜間出來掏摸些東西,卻好到劉官人門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門兒拽上不關,那賊略推一推,豁地開了。捏手捏腳,直到房中,並無一人知覺。到得床前,燈火尚明。周圍看時,並無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見一人朝著裏床睡去,腳後卻有一堆青錢,便去取了幾貫。不想驚覺了劉官人,起來喝道:“你須不近道理!我從丈人家借辦得幾貫錢來養身活命,不爭你偷了我的去,卻是怎的計結?”那人也不回話,照麵一拳,劉官人側身躲過,便起身與這人相持。那人見劉官人手腳活動,便拔步出房。劉官人不舍,搶出門來,一徑趕到廚房裏,恰待聲張鄰舍,起來捉賊。那人急了,正好沒出豁,卻見明晃晃一把劈柴斧頭,正在手邊。也是人急計生,被他綽起,一斧正中劉官人麵門,撲地倒了,又複一斧,斫倒一邊。眼見得劉官人不活了,嗚呼哀哉,伏惟尚饗!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卻是你來趕我,不是我來尋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貫錢,扯條單被,包裹得停當,拽紮得爽俐,出門,拽上了門就走,不題。

次早鄰舍起來,見劉官人家門也不開,並無人聲息,叫道:“劉官人,失曉了。”裏麵沒人答應。捱將進去,隻見門也不關。直到裏麵,見劉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兩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見?”免不得聲張起來。卻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鄰家朱三老兒說道:“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到我家宿歇,說道:劉官人無端賣了他,他一徑先到爹娘家裏去了,教我對劉官人說,既有了主顧,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討得個分曉。今一麵著人去追他轉來,便有下落;一麵著人去報他大娘子到來,再作區處。”眾人都道:“說得是。”先著人去到王老員外家報了凶信。老員外與女兒大哭起來,對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門,老漢贈他十五貫錢,教他將來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殺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員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劉官人歸時,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錢沒錢,歸遲歸早。隻是今早劉官人家,門兒半開,眾人推將進去,隻見劉官人殺死在地,十五貫錢一文也不見,小娘子也不見蹤跡。聲張起來,卻有左鄰朱三老兒出來,說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說道:‘劉官人無端把他典與人了。’小娘子要對爹娘說一聲,住了一宵,今日徑自去了。如今眾人計議,一麵來報大娘子與老員外,一麵著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裏追不著的時節,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轉來,問個明白。老員外與大娘子,須索去走一遭,與劉官人執命。”老員外與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來人酒飯,三步做一步,趕入城中,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