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斬崔寧(2 / 3)

卻說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鄰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裏,早是腳疼走不動,坐在路傍。卻見一個後生,頭帶萬字頭巾,身穿直縫寬衫,背上馱了一個搭膊,裏麵卻是銅錢,腳下絲鞋淨襪,一直走上前來。到了小娘子麵前,看了一看,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卻也明眉皓齒,蓮臉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動人。正是: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那後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獨行無伴,卻是往那裏去的?”小娘子還了萬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權歇在此。”因問:“哥哥是何處來?今要往何方去?”那後生叉手不離方寸:“小人是村裏人,因往城中賣了絲帳,討得些錢,要往褚家堂那邊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則個,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側,若得哥哥帶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後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說,小人情願伏侍小娘子前去。”

兩個廝趕著,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裏田地,隻見後麵兩個人腳不點地,趕上前來,趕得汗流氣喘,衣襟敞開,連叫:“前麵小娘子慢走,我卻有話說知。”小娘子與那後生看見趕得蹊蹺,都立住了腳。後邊兩個趕到跟前,見了小娘子與那後生,不容分說,一家扯了一個,說道:“你們幹得好事!卻走往那裏去?”小娘子吃了一驚,舉眼看時,卻是兩家鄰舍,一個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須告過公公得知,丈夫無端賣我,我自去對爹娘說知。今日趕來,卻有何說?”朱三老道:“我不管閑帳,隻是你家裏有殺人公事,你須回去對理。”小娘子道:“丈夫賣我,昨日錢已馱在家中,有甚殺人公事?我隻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兒!你若真個不去,叫起地方:有殺人賊在此,煩為一捉。不然,須要連累我們。你這裏地方也不得清淨。”那個後生見不是話頭,便對小娘子道:“既如此說,小娘子隻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兩個趕來的鄰舍,齊叫起來說道:“若是沒有你在此便罷,既然你與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須也去不得!”那後生道:“卻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見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絲麻線,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現有殺人公事,不爭放你去了,卻打沒對頭官司。”當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後生做主。看的人漸漸立滿,都道:“後生你去不得。你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便去何妨!”那趕來的鄰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虛。我們卻和你罷休不得。”四個人隻得廝挽著一路轉來。

到得劉官人門首,好一場熱鬧。小娘子入去看時,隻見劉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貫錢分文也不見。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上去。那後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氣!沒來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卻做了幹連人。”眾人都和哄著,正在那裏分豁不開,隻見王老員外和女兒一步一走回家來,見了女婿身屍,哭了一場,便對小娘子道:“你卻如何殺了丈夫?劫了十五貫錢,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說?”小娘子道:“十五貫錢,委是有的。隻是丈夫昨晚回來,說是無計奈何,將奴家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說過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與甚色樣人家,先去與爹娘說知,故此趁他睡了,將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他腳後邊,拽上門,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裏說知。臨去之時,也曾央朱三老對我丈夫說,既然有了主兒,便同到我爹娘家裏來交割。卻不知因甚殺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來!我的父親昨日明明把十五貫錢與他馱來作本,養贍妻小,他豈有哄你說是典來身價之理?這是你兩日因獨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見家中好生不濟,無心守耐;又見了十五貫錢,一時見財起意,殺死丈夫,劫了錢。又使見識,往鄰舍家借宿一夜,卻與漢子通同計較,一處逃走。現今你跟著一個男子同走,卻有何理說,抵賴得過!”眾人齊聲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對那後生道:“後生,你卻如何與小娘子謀殺親夫?卻暗暗約定在僻靜處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卻是如何計結?”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寧,與那個娘子無半麵之識。小人昨晚入城,賣得幾貫絲錢在這裏,因路上遇見小娘子,小人偶然問起往那裏去的,卻獨自一個行走。小娘子說起是與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卻不知前後因依。”眾人那裏肯聽他分說,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貫錢,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眾人齊發起喊來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卻與小娘子殺了人,拐了錢財,盜了婦女,同往他鄉,卻連累我地方鄰裏打沒頭官司。”

當下大娘子結扭了小娘子,王老員外結扭了崔寧,四鄰舍都是證見,一哄都入臨安府中來。那府尹聽得有殺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幹人犯,逐一從頭說來。先是王老員外上去,告說:“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莊人氏,年近六旬,隻生一女,先年嫁與本府城中劉貴為妻,後因無子,取了陳氏為妾,呼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過活,並無片言。隻因前日是老漢生日,差人接取女兒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見女婿家中全無活計,養贍不起,把十五貫錢與女婿作本,開店養身。卻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時分,不知因甚緣故,將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卻與一個後生——名喚崔寧。—— 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來。望相公可憐見老漢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婦,贓證現在,伏乞相公明斷。”府尹聽得如此如此,便叫陳氏上來:“你卻如何通同奸夫殺死了親夫,劫了錢,與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說?”二姐告道:“小婦人嫁與劉貴,雖是做小老婆,卻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賢慧,卻如何肯起這片歹心?隻是昨晚丈夫回來,吃得半酣,馱了十五貫錢進門。小婦人問他來曆,丈夫說道,為因養贍不周,將小婦人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婦人到他家去。小婦人慌了,連夜出門,走到鄰舍家裏,借宿一宵。今早一徑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對丈夫說,既然賣我有了主顧,可到我爹娘家裏來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卻見昨夜借宿的鄰家趕來,捉住小婦人回來。卻不知丈夫殺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說!這十五貫錢,分明是他丈人與女婿的,你卻說是典你的身價,眼見的沒巴臂的說話了。況且婦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脫身之計。這樁事須不是你一個婦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幫你謀財害命,你卻從實說來!”那小娘子正待分說,隻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鄰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們見他丈夫殺死,一麵著人去趕,趕到半路,卻見小娘子和那一個後生同走,苦死不肯回來。小的們勉強捉他轉來,卻又一麵著人去接他大娘子與他丈人,到時,說昨日有十五貫錢,付與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這錢不知從何而去。再三問那個娘子時,說道:他出門時,將這錢一堆兒堆在床上。卻去搜那後生身邊,十五貫錢,分文不少。卻不是小娘子與那後生通同謀殺?贓證分明,卻如何賴得過?”府尹聽他們言言有理,便喚那後生上來道:“帝輦之下,怎容你這等胡行?你卻如何謀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貫錢,殺死了親夫,今日同往何處?從實招來!”那後生道:“小人姓崔名寧,是鄉村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