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和尚偷開月下門來禦史自鞫井中(1 / 3)

宋徽宗政和年間,浙江桐鄉縣一個書生,姓來,名法,字本如,年方弱冠,父母雙亡,未有妻室。他青年好學,家道雖貧,胸中卻富,真個文通經史,武諳韜鈐,更兼豐姿瀟灑,性地剛方。隻是多才未遇,年過二十,尚未入泮,在城外一個鄉村財主家處個訓蒙之館。那財主姓水名監,有一女兒,小字觀姑,年已十四,是正妻所出。正妻沒了,有妾封氏月姨,生子年方六歲,延師就學,因請來生為西席。那月姨自來生到館之日,窺見他是個美少年,便時常到書館門首探覷。來生卻端坐讀書,目不邪視。月姨又常到他窗前采花,來生見了,忙立起身,背窗而立。月姨見他如此,故意使丫鬟、養娘們送茶送湯出來,與來生搭話。來生通紅了臉,更不交談。自此水家上下諸人,都說我家請的先生倒像一個處女。水員外愛他誌誠,有心要把女兒招贅他,央媒與他說合,倒是來生推辭道:“我雖讀書,尚未有寸進。且待功名成就,然後議親未遲。”自此把姻事停擱了。

一日,來生欲入城訪友,暫時假館。到得城中,盤桓了半日。及至出城,天色已晚。因貪近路,打從捷徑行走。走不上二三裏,到一個古廟門前,忽聽得裏麵有婦人啼喊之聲。來生疑忌,推門進去打一看,隻見兩個胖大和尚,拿住一個少年婦人,剝得赤條條的,按倒在地。來生吃了一驚,未及開言,一個和尚早跳起身,提著一根禪杖,對來生喝道:“你來吃我一杖!”來生見不是頭,轉身往外便走,卻被門檻一絆,幾乎一跌,把腳上穿的紅鞋絆落一隻在廟門外。回頭看時,和尚趕來將近,來生著了急,赤著一隻禿襪子,望草地上亂竄。和尚大踏步從後追趕。來生隻顧向深草中奔走,不提防草裏有一口沒井欄的枯井,來生一個腳錯,撲翻身跌落下去了。和尚趕到井邊,往下望時,裏麵黑洞洞地,把禪杖下去搠,卻搠不著底,不知這井有幾多深。料想那人落了下去不能得出,徘徊了半晌,慢慢地拖著禪杖仍回廟裏。隻見廟裏那婦人已被殺死在地,那同夥的僧人,已不知去向。這和尚驚疑了一回,拽開腳步,也逃奔別處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那婦人乃城中一個開白酒店仰阿閏的妻子周氏,因夫妻反目,鬧了一場,別氣要到娘家去。娘家住在鄉村,故一徑奔出城來,不想到那古廟前,遇著這兩個遊方和尚,見她孑身獨行,輒起歹意,不由分說,擁入廟中,強要奸淫,卻被來生撞破。一個和尚便去追趕來生,那個在廟裏的和尚因婦人聲喚不止,恐又有人來撞見,一時性起,把戒儀將婦人搠死,也不等夥伴回來,竟自逃去。

這邊仰家幾個鄰舍見周氏去了,都來勸仰阿閏道:“你家大嫂此時出城,怕走不到你丈母家裏了。況少年婦女,如何放他獨自行走?你還該同我們趕去勸她轉來。”仰阿閏怒氣未息,還不肯行動,被眾人拉著,一齊趕出城,迤邐來至古廟前。忽見一隻簇新的紅鞋落在地上,眾人拾起看了,道:“這所在那裏來這東西?莫不裏麵有人麼?”便大家走進廟來看。不看時猶可,看了都嚇了一跳。隻見地上一個婦人滿身血汙,赤條條地死在那裏。仔細再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仰阿閏的妻子周氏,項上現有儀搠傷痕,眾人大驚。仰阿閏嚇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眾人都猜想道:“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遺失紅鞋的人。此人料去不遠,我們分頭趕去,但見有穿一隻紅鞋的,便拿住他罷了。”於是一哄地趕出廟來。

行不半裏,隻聽得隱隱地有人在那裏叫救人。眾人隨著聲音尋將去,卻是草地上枯井中有人在下麵叫喚。眾人驚怪,便都解下搭膊腳帶之類,接長了掛將下去。來生見有人救他,慌忙扯住索頭,眾人發聲喊,一齊拽將起來。看時,正是一隻腳穿紅鞋的人。把拾來那一隻與他腳上穿的比對,正是一樣的。眾人都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謀死了人,天教你落在這井裏。”來生失驚道:“我謀死了什麼人?”眾人道:“你還賴哩!”便把來生擁到廟裏,指著死婦人道:“這不是你謀死的?”來生叫起屈來,將方才遇見和尚,被趕落井的事說了一遍。眾人那裏信他。眾人當下喚出地方裏長,把婦人屍首交付與看管,一麵扭住來生去縣裏首告。縣官聞是人命重情,隨仰巡捕官出城查驗屍首。次日早堂,帶進一幹人犯聽審。

原來那知縣姓胡名渾,本是蔡京的門生,性昀奉佛,極喜的是齋僧布施。當日審問這宗公事,先問了仰阿閏並眾鄰裏口詞,便喝罵來生:“你如何幹這歹事?”來生把實情控訴,知縣道:“你既撞見僧人,可曉得他是那寺裏的和尚?”來生道:“他想是遠方行腳的,那裏認得?”知縣又問眾人道:“你等趕出城時,路上可曾見有兩個行腳僧人?”眾人都說:“沒有。”知縣指著來生罵道:“我曉得你這廝於曠野中遇見婦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廟裏欲行奸騙,恨其不從,便行謀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墮井。如今怎敢花言巧語,推在出家人身上?”來生大叫冤屈,知縣道:“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喝教左右動刑。來生受刑不過,隻得依著知縣口語屈招了。知縣立了文案,把來生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一麵著該地方殯殮婦人屍首,仰阿閏及眾鄰舍俱發放寧家。

此時哄動了城內城外之人,水員外聞了這個消息,想道:“來先生是個誌誠君子,豈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親到獄中探望。來生泣訴冤情,水員外再三寬慰。那來生本是一貧如洗,以館為家的,雖有幾個親戚,平日也隻淡淡來往。今見他犯了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沒一個來看顧他。隻有水員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時使人送飯,又替他上下使錢,因此來生在獄中不十分吃苦。

光陰迅速,來生不覺在獄中坐過三年。那胡知縣已任滿去了,新知縣尚未到任。此時正值江南方臘作亂,朝廷敕命張叔夜為大招討,領著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馬攻破方臘。那方臘棄了江南,領敗殘兵馬望浙江一路而來,路經桐鄉縣。縣中正當缺官,其署印衙官及書吏等都預先走了,節級、禁子亦都不見,獄門大開,獄中罪犯俱乘亂逃出,囹圄一空,隻有來生一個人坐在獄中不去。方臘兵馬恐官軍追襲,不敢停留,連夜往杭州去了。隨後張招討領兵追來,到縣中暫駐,安輯人民,計點倉庫、牢獄,查得獄中眾犯俱已脫逃,隻有一個坐著不去。張招討奇異,喚至軍中問道:“獄囚俱乘亂走脫,你獨不走,卻是何意?”來生道:“本身原係書生,冤陷法網,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雪之日;今若乘亂而走,即亂民也,與寇無異。故寧死不去耳。”張招討聽罷,點頭歎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這般奉公守法,臨難不苟,天下安得亂哉!”因詳問來生犯罪緣由。來生將上項事情並被刑屈招的事細細陳訴。張招討遂取縣中原卷仔細從頭看了,便道:“當時問官好沒分曉,若果係他謀死婦人,何故反留紅履自作證據?若沒人趕他,何不拾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婦人既係儀傷,為何沒有行凶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隻恨沒拿那兩個和尚處。然以今日事情論之,這等臨難不苟的人,前日決不做這歹事的。”便提起筆來,就把原招盡行抹倒,替來生開釋了前罪。來生再拜道:“我來法如今方敢去矣。”張招討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個不背朝廷的忠臣義士,況原係讀書人,必然有些見識,我還要細細問你。”於是把些軍機戰略訪問來生,那來生問一答十,應對如流。張招討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參謀,你可就在我軍前效用。”當下即命來生脫去囚服,換了冠帶,與之揖讓而坐,細談軍事。

正議論間,軍校稟稱拿得賊軍遺下的婦女幾百口,聽候發落。來生便稟張招討道:“此皆民間婦女,為賊所擄。今宜撥給空房安頓,候其家屬領去。”張招討依言,就令來生去將眾婦女點名造冊,安置候領。來生奉令,於公所喚集這班婦女逐一報名查點。點過了一半,點到一個女子,隻見那女子立住了,看著來生叫道:“這不是來先生麼?”來生驚問:“你是誰家女子?緣何認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員外之妾封氏月姨。”來生便問:“員外與家眷們如今都在那裏?你緣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員外聞賊兵將近,與妾領著子女要到落鄉一個尼姑庵裏去避難,不想半路裏彼此相失,妾身不幸為賊所擄。今不知我員外與子女們俱無恙否?聞來先生一向為事在獄,卻又幾時做了官了?”來生將招討釋放,命作參謀之事說與知道。因問:“水員外所往尼庵在何處?叫甚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離本家有五十裏遠近。”來生聽了,隨差手下軍校把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請水員外來相會,並報與月姨消息。一麵另撥房屋請月姨居住,候員外來領回。其餘眾婦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屬自來認領。不在話下。

且說水員外因不見了月姨,正在庵中煩惱,忽見來生遣人來請,又知月姨無恙,十分歡喜,隨即到參謀營中來拜見。來生先謝了他一向看顧之德,並將自己遭際張招討,開豁罪名,署為參謀,及查點婦女,得遇月姨的事細訴一遍。水員外再三稱謝。敘話中間,又提起女兒姻事,來生道:“感荷深恩,無以為報。今既蒙不棄,願為半子。但目今兵事倥傯,恐未暇及此。待我稟過主帥,然後奉複。”當下水員外先領了月姨回去。次日,來生入見張招討,把水員外向來情誼,並目下議婚之事從容稟告。張招討道:“此美事也,我當玉成。”便擇吉日,將禮金二百兩、彩幣二十端與來生下聘,約於隨征凱旋之日然後成親,水員外大喜。

且不說水員外聯了這頭姻事,十分欣悅。且說來生納聘之後,即隨張招討領兵征進,勸張招討申明禁約,不許兵丁騷擾民間。自此大兵所過,秋毫無犯,百姓歡聲載道。連梁山泊投降這班好漢,見他紀律嚴明,亦皆畏服。來生又密獻奇計,教張招討分兵設伏,活捉了賊首方臘,賊兵不日蕩平,奏凱還朝。張招討備奏參謀來法功績,朝廷命下,升張招討為樞密院正使,參謀來法賜進士第,擢為廣東監察禦史。當下來禦史上表謝恩,即告假歸娶,聖旨準了。來禦史拜辭了張樞密,馳驛還鄉,與水員外女兒觀姑成婚。此時來禦史已二十四歲,觀姑已十七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