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和尚偷開月下門來禦史自鞫井中(2 / 3)

來禦史成親滿月之後,即起馬往廣東赴任。那時廣東龍門縣有一樁極大冤枉的事情,虧得來禦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聞快事,連來禦史自己向日的冤枉也一齊都申理了。看官慢著,待我細細說來。

卻說龍門縣有個分守地方的參將,叫做高勳,與朝中太尉高俅通譜,認了族侄。因恃著高太尉的勢,令兵丁於民間廣放私債,本輕利重,百姓若一時錯見,借了他的,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本縣有個開點心店的曾小三,為因母親急病死了,無錢殯葬,沒奈何,隻得去高參將處借銀十兩應用。過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總算起來,連本利該三十兩。那高參將官任已滿,行將起身,一應債銀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無計可施,想道:“我為了母親借的債,如今便賣男賣女去還他也是該的,隻可惜我沒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不得已之策,含著眼淚扯那兵丁到門首私語道:“我本窮人,債銀一時不能清還,家中又別無東西可以抵償,隻有一個妻子商氏,與你們領了去罷。”兵丁道:“我們隻要銀子不要人,況一個婦人,那裏便值三十兩銀子?我今寬你兩日,你快自己去賣了妻子將銀子來還我們。”說畢去了。曾小三尋思道:“我妻子容貌也隻平常,怕賣不出三十兩銀子。除非賣到水販去,可多得些價錢,卻又心中不忍。”隻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聽罷,呆了半晌,放聲大慟。曾小三寸心如割,也號啕大哭起來。

隻這一哭,感動了隔壁一個菩薩心腸的人。那人姓施,號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獨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昀好善,平日積趲得二三十兩銀子,時值城外寶應寺募修大殿,有個募緣和尚結了草棚住在那條巷口募緣,施惠卿發心要把所積銀兩舍與本寺助修殿工。那日正請那化緣和尚在家吃齋,忽聞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淒慘,便走將過來問其緣故,曉得是如此這般,不覺惻然動念。回到家中,打發和尚吃齋去了,閉門自想道:“比如我把銀子去布施,何不把來替曾小三償了債,保全了他夫妻兩口,卻不強似助修佛殿?”思忖已定,便來對曾小三道:“你們且莫哭,我倒積得三十多兩銀子在那裏,今不忍見你夫妻離散,把來替你完了債罷。”曾小三聞言,拭淚謝道:“多承美意,但你又不是財主,也是手藝上積來的,如何為了我一旦費去?”施惠卿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既做鄉鄰,目睹這樣慘事,怎不動心?我今發心要如此,你休推卻了。”曾小三還在躊躇,隻見討債的兵丁又嚷上門來,說道:“我們老爺不肯寬限,立要今日清還。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來招手道:“長官不須羅唕,銀子我已替他借下,交還你去便了。”說罷,隨即回家,取出銀子,拿過來付與兵丁,兌明足紋三十兩。兵丁見有了銀子,也不管他是那裏來的,收著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著施惠卿倒身下拜。施惠卿連忙扶起,曾小三稱謝不盡。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曾小三與妻子商議定了,治下一杯酒,約施惠卿敘飲。施惠卿如約而來,見他桌上擺著三副盅箸,施惠卿隻道他還請甚客。少頃,隻見曾小三領著妻子商氏出來見了施惠卿,一同坐著陪飲。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兩三杯,就要起身。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內,再不出來,隻有商氏呆瞪瞪地陪著施惠卿坐地。施惠卿一發不安,連問:“你丈夫如何不出來吃酒?”商氏隻顧低著頭不做聲。施惠卿高聲向內叫道:“小三官快出來,我要去也。”隻見商氏噙著兩眼淚對施惠卿道:“我丈夫已從後門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驚道:“卻是為何?”商氏道:“他說你是小經紀人,如何肯白白裏費這些銀兩。我這身子左右虧你保全的,你現今未有妻室,合當把我送你為妻,他已寫下親筆執照在此。今日請你過來吃酒,便把我送與你,自削發披緇,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說罷,兩淚交流。施惠卿聽了,勃然變色道:“我本好意,如何倒這等猜我?難道我要謀他妻子不成!”說畢,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想道:“這曾小三好沒來由,如何恁般舉動?”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我住在隔壁也不穩便,不如搬了別處去罷。”算計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尋房,打點移居。這些眾鄰舍都道施惠卿一時假撇清,待移居之後,少不得來娶這商氏去的。過了兩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個早晨,搬了家夥,遷移去了。那一日,卻再不見商氏開門出來。眾鄰舍疑忌,在門外叫喚,又不見答應,把門推時,卻是虛掩上的,門轉軸已掘壞在那裏了。眾人入內看時,隻見商氏歪著身子死在床邊,頭頸傷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時哄動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這婦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謀殺無疑。”當下即具呈報縣。那縣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聞說有殺人公事,便取呈詞看了,又問了眾人備細,隨即出簽提拿施惠卿。不一時施惠卿拿到,知縣喝問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還了債,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與小的,小的不願,故此遷居別處,以避嫌疑。卻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縣喝罵道:“你這廝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還債?明明是假意推辭,暗行奸騙。奸騙不就,便行謀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縣那裏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裏。

且說曾小三自那日別過妻子,出了後門,一徑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裏路,天色已晚,且就一個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發起寒熱來,到明日卻起身不得,隻得在店中臥病。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餘,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隻見城裏出來的人都紛紛地把施惠卿這樁事當做新聞傳說。曾小三聽了,暗吃一驚,想道:“施惠卿不是殺人的人。況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對妻子再三說過,妻子已是肯從的了。如何今又被殺?此事必然冤枉。我須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壞了好人。”於是離了村店,依舊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獄門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帶將出來。曾小三見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滿眼流淚。施惠卿歎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該如此,不必說了。隻是你何苦多此一番舉動,致使令正無端被害?”曾小三道:“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來此,正要縣裏去與你辨冤。”施惠卿道:“斷案已定,知縣相公怎肯認錯?不如不要去辨罷。”曾小三道:“既是縣裏不肯申理,現今新察院來老爺按臨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務要明白這場冤事。”說罷,別了施惠卿,便央人寫了狀詞,奔到馬頭上,等候來禦史下馬,攔街叫喊。

當下來禦史收了狀詞,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著到了衙門。發放公事畢,帶過曾小三,細問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縣,提施惠卿一宗卷案,並原呈眾鄰裏赴院聽審。次日,人犯提到,來禦史當堂親鞫,仔細推究了一回,忽然問道:“那商氏丈夫去後可別有人到他家來麼?”眾鄰裏道:“並沒別人來。”來禦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麼親友來往慣的麼?”曾小三道:“小的是窮人,雖有幾個親友,都疏遠不來的。”來禦史又叫施惠卿問道:“你平日可與什麼人來往麼?”施惠卿道:“小的單身獨居,並沒有什人來往。”來禦史道:“你隻就還債吃酒遷居這幾日,可曾與什人來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隻還債這日,曾請一個化緣和尚到家吃過一頓齋。”來禦史便問道:“這是那寺裏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寶應寺裏出來募緣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條巷口搭個草廠坐著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這三十兩銀子舍與他去,所以請他吃齋。後因代曾小三還了債,便不曾舍。”來禦史道:“這和尚如今還在那裏麼?”眾鄰裏道:“他已去了。”來禦史道:“幾時去的?”眾鄰裏道:“也就是施惠卿遷居這早去的。”來禦史聽了,沉吟半晌,乃對眾人道:“這宗案也急切難問,且待另日再審。”說罷,便令眾人且退,施惠卿仍舊收監,曾小三隨衙聽候。自此來禦史竟不提起這件事,冷擱了兩個月。

忽一日,發銀一百兩,給與寶應寺飯僧。次日,便親詣本寺行香。寺裏住持聞禦史親臨,聚集眾僧出寺迎接。來禦史下了轎,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問道:“這殿宇要修造成功,須得多少銀子?”住持道:“須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來禦史道:“若要工成,全賴募緣之力。”

因問本寺出去募緣的和尚共有幾個,住持道:“共有十個分頭在外募化。”來禦史道:“這十個和尚今日都在寺裏麼?”住持道:“今日蒙老爺駕臨設齋,都在寺裏伺候。”來禦史便吩咐左右,於齋僧常膳之外,另設十桌素筵,款待那十個募緣和尚。一麵教住持逐名的喚過來,把緣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舍。”住持領了鈞旨,登時喚集那十個僧人,卻喚來喚去,隻有九個,中間不見了一個。來禦史變色道:“我好意請他吃齋,如何藏匿過了不肯相見?”喝教聽差的員役同著住持去尋,“務要尋來見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尋覓,那裏尋得見?原來那和尚聞得禦史發狠要尋他,越發躲得緊了。住持著了忙,遍處搜尋,直尋到一個舊香積廚下,隻見那和尚做一堆兒地伏在破煙櫃裏,被住持與公差們扯將出來,押到來禦史麵前。來禦史看時,見他滿身滿麵都是灶煤,倒像個生鐵鑄的羅漢,便叫將水來替他洗淨了,帶在一邊。驀地裏喚過曾小三並眾鄰舍到來,問他:“前日在你那巷口結廠募緣的可是這個和尚?”眾人都道:“正是他。”來禦史便指著那和尚喝道:“你前日謀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那裏去?”那和尚還要抵賴,來禦史喝教把一幹人犯並眾和尚都帶到衙門裏去細審。不一時,禦史回衙,升堂坐定,帶過那募緣和尚,用夾棍夾將起來。和尚熬痛不過,隻得從實供招。供狀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