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似道富貴已極,漸蓄不臣之誌,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於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使決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機關,使人於中途謀害。自此反謀遂沮。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機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胡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鹹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餘方死。衣衾棺槨,窮極華侈,齋醮追薦,自不必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與賈涉合葬。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自皇太後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勝。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死數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裏之外,天子為之罷朝。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麵,無一人敢退後者。葬畢,又飯僧三萬口,以資冥福。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眾人揭不起來,報與似道。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似道大驚,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
得好休時便好休,帀花結子在綿州。
正驚訝間,字跡忽然滅沒不見。似道遍召門客,問其詩意,都不能解。直到後來,死於木綿庵,方應其語。大凡大富貴的人,前世來曆必奇,非比等閑之輩。今日聖僧來點化似道,要他回頭免禍,謁知他富貴薰心,迷而不悟。從來有權有勢的,多不得善終,都是如此。閑話休題。
再說似道葬母事畢,寫表謝恩。天子下詔,起複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許終喪,卻又諷禦史們上疏,虛相位以待己。詔書連連下來,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應命,入朝麵君,複居舊職。其月下旬,度宗晏駕,皇太子顯即位,是為恭宗。此時元左丞相史天澤,右丞相伯顏,分兵南下,襄、鄧、淮、揚,處處告急。賈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膽怯,故意將元兵消息,張皇其事,奏聞天子,自請統軍行邊。卻又私下分付禦史們上疏留己,說道:“今日所恃,隻師臣一人。若統軍行邊,顧了襄漢一路,顧不得淮揚;若顧了淮揚一路,顧不得襄漢。不如居中以運天下,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勝於千裏之外。倘師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與何人議之?”恭宗準奏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吾左右耶?”
不隔幾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呂文煥死守襄陽五年,聲援不通,城中糧盡,力不能支,隻得以城降元。元師乘勝南下,賈似道遮瞞不過,隻得奏聞。恭宗聞報,大驚,對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師相親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請行邊,陛下不許;若早聽臣言,豈容胡人得誌若此?”恭宗於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似道薦呂師夔參讚都督府軍事。其明年,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師,旌旗蔽天,舳艫千裏,水陸並進。領著兩個兒子,並妻妾輜重,凡百餘舟。門客俱帶家小而行。參讚呂師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勢破了池州。似道聞此信,不敢進前,遂次於魯港。步軍招討使孫虎臣,水軍招討使夏貴,都是賈似道門客,平昔間談天說地,似道倚之為重,其實原沒有張、韓、劉、嶽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戰陣,如何僥幸得去?
卻說孫虎臣屯兵於丁家洲,元將阿術來攻,孫虎臣抵敵不過,先自跨馬逃命,步軍都四散奔潰。阿術遣人繞宋舟大呼道:“宋家步軍已敗,你水軍不降,更待何時?”水軍見說,人人喪膽,個個心驚,不想廝殺,隻想逃命,一時亂將起來。舳艫簸蕩,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勝數。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貴議事。夏貴道:“諸軍已潰,戰守俱難。為師相計,宜入揚州,招潰兵,迎駕海上。貴不才,當為師相死守淮西一路。”說罷自去。少頃,孫虎臣下船,撫膺慟哭道:“吾非不欲血戰,奈手下無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對,哨船來報道:“夏招討舟,已解纜先行,不知去向。”時軍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無策。又見哨船報道:“元兵四圍殺將來也。”急得似道麵如土色,慌忙擊鑼退師,諸軍大潰。孫虎臣扶著似道,乘單舸奔揚州。堂吏翁應龍搶得都督府印信,奔還臨安。到次日,潰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孫虎臣登岸,揚旗招之,無人肯應者。隻聽得罵聲嘈雜,都道:“賈似道奸賊,欺蔽朝廷,養成賊勢,誤國蠹民,害得我們今日好苦!”又聽得說道:“今日先殺了那夥奸賊,與萬民出氣。”說聲未絕,船上亂箭射來,孫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見人心已變,急催船躲避,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
話分兩頭。卻說右丞相陳宜中,平昔諂事似道,無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應龍回言不知。宜中隻道已死於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於是禦史們又趨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詔暴其罪,略雲: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重於喪師。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曆相兩朝,曾無一善。變田製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至於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體,百將離心。社稷之勢縀旒,臣民之言切齒。姑示薄罰,俾爾奉祠。嗚呼!膺狄懲荊,無複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與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瑩中回至寓所,遂不複寢。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服冰腦一握。那冰腦是昀毒之物,服之無不死者。藥力未行,瑩中隻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愛姬方知吃的是毒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瑩中含著雙淚,說道:“休哭,休哭!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於家中,也算做善終了。”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可憐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精,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於非命。
再說賈似道罷相,朝中議論紛紛,謂其罪不止此。台臣複交章劾奏,請加斧鉞之誅。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謫為高州團練副使,仍命於循州安置。其田產園宅,盡數籍沒,以充軍餉。謫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詞祈祐,略雲:
老臣無罪,何眾議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適當懸弧之旦,預陳易簀之詞:竊念臣似道際遇三朝,始終一節,為國任怨,遭世多艱。屬醜虜之不恭,驅孱兵而往禦。士不用命,功竟無成。眾口皆詆其非,百喙難明此謗。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裏流離,猶恐置霍光於赤族。仰慚覆載,俯愧劬勞。伏望皇天後土之覽臨,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宮霽怒,收瘴骨於江邊;九廟闡靈,掃妖氛於境外。
故宋時立法:凡大臣安置遠州,定有個監押官,名為護送,實則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隻因循州路遠,人人怕去。獨有一位官員,慨然請行。那官員是謁?姓鄭,名虎臣,官為會稽尉,任滿到京。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銜恨在心,無門可報,所以今日願去。朝中知其情,遂用為監押官。似道雖然不知虎臣是鄭隆之子,卻記得幼年之夢,和那富春子的說話,今日正遇了姓鄭的人,如何不慌。臨行時,備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稱他是天使,自稱為罪人,將上等寶玩,約值數萬金獻上,為進見之禮,含著兩眼珠淚,淒淒惶惶的哀訴,述其幼時所夢,“願天使大發菩薩之心,保全螻蟻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報。”說罷,屈膝跪下。鄭虎臣微微冷笑,答應道:“團練且起。這寶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話途中再講。”似道再三哀求,虎臣隻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懼。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銀財寶,尚十餘車;婢妾童仆,約近百人。虎臣初時,並不阻當。行了數日,嫌他行李太重,擔誤行期,將他童仆輩日漸趕逐;其金寶之類,一路遇著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約行半月,止剩下三個車子,老年童仆數人,又被虎臣終日打罵,不敢親近。似道所坐車子,插個竹竿,扯帛為旗,上寫著十五個大字,道是“奉旨監押安置循州誤國奸臣賈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麵而行,一路受鄭虎臣淩辱,不可盡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陽橋上,隻見對麵一個客官,匆匆而至,見了旗上題字,大呼:“平章,久違了!一別二十餘年,何期在此相會?”似道隻道是個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時,卻是謁來?那客官姓葉,名李,字太白,錢唐人氏,因為上書切諫似道,被他黥麵流於漳州。似道事敗,凡被其貶竄者,都赦回原籍。葉李得赦還鄉,路從泉州經過,正與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慚滿麵,下邊施禮,口稱得罪。葉李問鄭虎臣討紙筆來,作詞一首相贈。詞雲:
君來路,吾歸路,來來去去何曾住?公田關子竟何如?國事當時謁與誤?雷州戶,厓州戶,人生會有相逢處。客中頗恨乏蒸羊,聊贈一篇長短句。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準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丁謂所譖,貶為雷州司戶。未幾,丁謂奸謀敗露,亦貶於厓州,路從雷州經過。寇準遣人送蒸羊一隻,聊表地主之禮。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複,冤家不可做盡也。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與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財,犬豕不顧,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奪來,拋散於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內罵聲不絕。似道流淚不止。
鄭虎臣的主意,隻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餘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真個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奴隸,窮比乞兒,苦楚不可盡說。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淒涼,好生傷感。又見鄭虎臣顏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驛,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與席?”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隻得另設一席於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幹淨?”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趙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趲起程。
離城五裏,天尚未大明。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著“木綿庵”三字,大驚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帀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分付說話,已被虎臣拘囚於別室。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覺腹中痛極,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於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卻教人報他兩個兒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兒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隻說逃走去了。虎臣投槌於地,歎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萬民除害,雖死不恨矣。”就用隨身衣服,將草薦卷之,埋於木綿庵之側。埋得定當,方將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凶狠,那敢盤問?隻得依他帀病狀,申報各司去訖。直待虎臣動身去後,方才備下棺木,掘起似道屍骸,重新殯殮,埋葬成墳,為文祭之。辭曰:
嗚呼!履齋死蜀,死於宗申;先生死閩,死於虎臣。哀哉,尚饗!
那履齋是謁?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於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這四句祭文,隱隱說天理報應。趙分如雖然出於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閑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後,家私田產,雖說入官,那葛嶺大宅,謁人管業?高台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遊人來觀者,無不感歎。多有人題詩於門壁。今錄得二首,詩雲:
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
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
臥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雲: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
木綿庵裏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鬆亭葉落鳥呼風。
客來不用多惆悵,試向吳山望故宮。
(《喻世明言》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