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令史美婢酬秀童(1 / 3)

詩雲:

雷火曾將典庫焚,符驅鬼祟果然真。

玄都觀裏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為何說這張皮雀的話?隻為一般有個人家,信了書符召將,險些兒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滿,也是蘇州府昆山縣人。少時讀書不就,將銀援例納了個令史,就參在本縣戶房為吏。他原是個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個月令史,衙門上下,沒一個不喜歡他。又去結交這些門子,要他在知縣相公麵前幫襯,不時請他們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縣相公比較,審問到夜靜更深時,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諢。那門子也都感激,在縣主麵前雖不能用力,每事卻也十分周全。時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帀各吏送鬮庫房,思量要謀這個美缺。那庫房舊例,一吏輪管兩季,任憑縣主隨意點的。眾吏因見是個利藪,人人思想要管,屢屢縣主點來,都不肯服。卻去上司具呈批準,要六房中擇家道殷實老成無過犯的,當堂拈鬮,各吏具結申報上司,若新參及役將滿者,俱不許鬮。然雖如此,其權出在吏房,但平日與吏房相厚的,送些東道,他便混帳帀上去,那裏管新參、役滿、家道殷實不殷實?這叫做官清私暗。

卻說金滿暗想道:“我雖是新參,那吏房劉令史與我甚厚,送些東西與他,自然送鬮的。若鬮得著,也不枉費這一片心機;倘鬮不著,卻不空丟了銀子,又被人笑話?怎得一個必著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門子王文英,他在衙門有年,甚有見識,何不尋他計較。一徑走出縣來,恰好縣門口就遇著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裏去?”金滿道:“好兄弟,正來尋你說話。”王文英道:“有什麼事作成我?”金滿道:“我與你坐了方好說。”二人來到側邊一個酒店裏坐下,金滿一頭吃酒,一頭把要謀庫房的事,說與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說:“此事隻要吏房帀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鬮著。”金滿道:“吏房是不必說了,但當堂拈鬮怎麼這等把穩?”王文英附耳低言,道:“隻消……如此如此,何難之有!”金滿大喜,連聲稱謝:“若得如此,自當厚謝。”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會鈔而別。金滿回到公廨裏買東買西,備下夜飯,請吏房令史劉雲到家,將上項事與他說知。劉雲應允。金滿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劉雲道:“些小薄禮,先送阿哥買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兩。”劉雲假意謙讓道:“自己弟兄,怎麼這樣客氣?”金滿道:“阿哥從直些罷,不嫌輕,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劉雲道:“既如此,我權收去再處。”把銀袖了。擺出果品肴饌,二人杯來盞去,直飲至更深而散。

〖=D(〗〖=〗

〖=S〗

明日,有一令史察聽了些風聲,拉了眾吏與劉雲說:“金某他是個新參,未及半年,怎麼就想要做庫房?這個定然不成的。你要帀隻管帀,少不得要當堂稟的,恐怕連你也沒趣。那時卻不要見怪!”劉雲道:“你們不要亂嚷,凡事也要通個情。就是他在眾人麵上,一團和氣,並無一毫不到之處,便帀上去難道就是他鬮著了?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稟,朋友麵上又不好看,說起來隻是我們薄情。”又一個道:“爭名爭利,顧得什麼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劉雲道:“噯!不要與人爭,隻去與命爭。是這樣說,明日就是你鬮著便好;若不是你,連這幾句話也是多的,還要算長。”內中有兩個老成的,見劉雲說得有理,便道:“老劉,你的話雖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庫房,未知是禍是福,直等結了局,方才見得好歹。什麼正經?做也罷,不做也罷,不要閑爭,各人自去幹正事。”遂各散去。金滿聞得眾人有言,恐怕不穩,又去揭債,央本縣顯要士夫,寫書囑托知縣相公,說他“老成明理,家道頗裕,諸事可托”。這分明是叫把庫房與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話休煩絮。到拈鬮這日,劉雲將應鬮各吏名字,帀列一單,呈與知縣相公看了。喚裏書房一樣寫下條子,又呈上看罷,命門子亂亂的總做一堆,然後唱名取鬮。那卷鬮傳遞的門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滿一手拈起,扯帀,恰好正是。你道當堂拈鬮,怎麼作得弊?原來劉雲帀上去的名單,卻從吏、戶、禮、兵、刑、工挨次寫的。吏房也有管過的,也有役滿快的,已不在數內。金滿是戶房司吏,單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鬮的時節,已做下暗號,金滿第一個上去拈時,卻不似易如反掌!眾人那知就裏。

當時眾吏見金滿鬮著,都跪下稟說:“他是個新參,尚不該鬮庫。況且錢糧幹係,不是小事,俱要具結申報上司的。若是金滿管了庫,眾吏不敢輕易執結的。”縣主道:“既是新參,就不該帀在單上了。”眾吏道:“這是吏房劉雲得了他賄賂,混帀在上麵的。”縣主道:“吏房既是混帀,你眾人何不先來稟明,直等他鬮著了方來稟話?明明是個妒忌之意。”眾人見本官做了主,謁敢再道個“不”字,反討了一場沒趣。縣主落得在鄉官麵上做個人情,又且當堂鬮著,更無班駁。那些眾吏雖開妒忌,無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說發金滿備了一席戲酒,方出結狀,申報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金滿自六月初一日交盤,上庫接管,就把五兩銀子謝了劉雲。那些門子因作弊成全了他,當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親密。他雖則管了庫,正在農忙之際,諸事俱停,那裏有什麼錢糧完納。到七八月裏,卻又個把月不下雨,做了個秋旱,雖不至全災,卻也是個半荒,鄉間人紛紛的都來告荒。知縣相公隻得各處去踏勘,也沒甚大生意。眼見得這半年庫房,扯得直就勾了。時光迅速,不覺到了十一月裏,欽天監奏準本月十五日月蝕,行文天下救護。本府奉文,帖下屬縣。是夜,知縣相公聚集僚屬師生僧道人等,在縣救護,舊例庫房備辦公宴,於後堂款待眾官。金滿因無人相幫,將銀教廚夫備下酒席,自己卻不敢離庫,轉央劉雲及門子在席上點管酒器,支持諸事。眾官不過拜幾拜,應了故事,都到後堂飲酒,隻留這些僧道在前邊打一套鐃鈸,吹一番細樂,直鬧到四更方散。剛剛收拾得完,恰又報新按院到任。縣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還供應,準準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點東西時,不見了四錠元寶。金滿自想:“昨日並不曾離庫,有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隻恐怕還失落在那裏。”各處搜尋,那裏見個分毫。著了急,連聲叫苦道:“這般晦氣,卻失了這二百兩銀子,如今把什麼來賠補?若不賠時,一定經官出醜,如何是好?”一頭叫言,一邊又重新尋起,就把這間屋翻轉來,何嚐有個影兒。慌做一堆,正沒理會,那時外邊都曉得庫裏失了銀子,盡來探問,到拌得口幹舌碎。內中單喜歡得那幾個不容他管庫的令史,一味說清話,做鬼臉,喜談樂道。正是:幸災樂禍千人有,替力分憂半個無!

過了五六日,知縣相公接了按院,回到縣裏,金滿隻得將此事稟知縣主。縣主還未帀口,那幾個令史在傍邊,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庫沒了銀子,不去賠補,到對老爺說,難道老爺賠不成?”縣主因前番鬮庫時,有些偏護了金滿,今日沒了銀子,頗有赧容,喝道:“庫中是你執掌,又沒閑人到來,怎麼沒了銀子?必竟將去嫖賭花費了,在此支吾。今且饒你的打,限十日內將銀補庫,如無,定然參究!”金滿氣悶悶地走出縣來,即時尋縣中陰捕商議。——江南人說陰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謂之官捕,幫手謂之白捕。金令史不拘官捕、白捕,都邀過來,到酒店中吃三杯,說道:“金某今日勞動列位,非為己私,四錠元寶尋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敗露出來。隻要列位用心,若緝訪得實,拿獲贓盜時,小子願出白金二十兩酬勞。”捕人齊答應道:“當得,當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幾遍酒,全無影響。知縣相公叫金滿問:“銀子有了麼?”金滿稟道:“小的同捕人緝訪,尚無蹤跡。”知縣喝道:“我限你十日內賠補,那等得你緝訪?”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滿叩頭求饒,道:“小的願賠,隻求老爺再寬十日,容變賣家私什物。”知縣準了轉限。金滿管庫又不曾趁得幾多東西,今日平白地要賠這二百兩銀子,甚費措置。家中首飾衣服之類,盡數變賣也還不勾。身邊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歲,生得甚有姿色,金令史平昔愛如己女,欲要把這婢子來出脫,思想再等一二年,遇個貴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討得百來兩銀子,如今忙不擇價,豈不可惜!左思右想,隻得把住身的幾間房子,權解與人,將銀子湊足二百兩之數,傾成四個元寶,當堂兌準,封貯庫上。分付他:“下次小心。”金令史心中好生不樂,把庫門鎖了回到公廨裏,獨坐在門首,越想越惱。著甚來由,用了這主屈財,卻不是青白晦氣!正納悶間,隻見家裏小廝叫做秀童,吃得半醉,從外走來,見了家長,倒退幾步。金令史罵道:“蠢奴才,家長氣悶,你到快活吃酒!我手裏沒錢使用,你到有閑錢買酒吃!”秀童道:“我見阿爹兩日氣悶,連我也不喜歡,常聽見人說酒可忘憂,身邊偶然積得幾分銀子,買杯中物來散悶。阿爹若沒錢買酒時,我還餘得有一壺酒錢在店上,取來就是。”金令史喝道:“謁要你的吃!”原來蘇州有件風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內外人都稱呼為“相公”。秀童是九歲時賣在金家的,自小撫養,今已二十餘歲,隻當過繼的義男,故稱“阿爹”。那秀童要取壺酒與阿爹散悶,是一團孝順之心。謁知人心不同,到挑動了家長的一個機括,險些兒送了秀童的性命。

當時秀童自進去了。金令史驀然想道:“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裏有外人進來偷了去?隻有秀童拿遞東西,進來幾次,難道這銀子是他偷了?”又想道:“這小廝自幼跟隨奔走,甚是得力,從不見他手腳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盜心?”又想道:“這小廝平昔好酒,凡為盜的,都從好酒賭錢兩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沒處來方,見了大錠銀子,又且手邊方便,如何不愛?不然,終日買酒吃,那裏來這許多錢?”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時,或者溜幾塊散碎銀子,這大錠元寶沒有這個力量。就偷了時,那裏出笏?終不然,放在錢櫃上零支錢,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時,隻好一錠,還留下三錠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鋪搜檢一番,便知分曉。”又想道:“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這大銀,必然寄頓在家中父母處,怎肯還放在身邊?搜不著時,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場,反冷了他的心腸。哦!有計了,聞得郡城有個莫道人,召將斷事,吉凶如睹,見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請他來一問,以決胸中之疑?”過了一夜,次日金滿早起,分付秀童買些香燭紙馬果品之類,也要買些酒肉,為謝將之用,自己卻到玉峰寺去請莫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