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縣令競義婚孤女(1 / 3)

單說南唐李氏有國,轄下江州地方。內中單表江州德化縣一個知縣,姓石,名璧,原是撫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娘隨任。那官人為官清正,單吃德化縣中一口水。又且聽訟明決,雪冤理滯,果然政簡刑清,民安盜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於膝上,教他識字,又或叫養娘和他下棋、蹴踘,百般頑耍,他從旁教導。隻為無娘之女,十分愛惜。一日,養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兒為戲。養娘一腳踢起,去得勢重了些,那球擊地而起,連跳幾跳的溜溜滾去,滾入一個地穴裏。那地穴約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貯水的所在,養娘手短,攪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兒,石璧道:“且住!”問女兒月香道:“你有甚計較,使球兒自走出來麼?”月香想了想,便道:“有計了!”即教養娘去提過一桶水來,傾在穴內,那球便浮在水麵。再傾一桶,穴中水滿,其球隨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試女孩兒的聰明,見其取水出球,智意過人,不勝之喜。

閑話休敘。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謁知命裏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中失火,急去救時,已燒損官糧千餘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軍糧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隻為石璧是個清官,又且火災天數,非關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餘兩,把家私變賣,未盡其半。石璧被本府軟監,追逼不過,鬱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賣,取價償官。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卻說本縣人有個百姓,叫做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虧石知縣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銜保家活命之恩,無從報效。一向在外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屍慟哭,備辦衣衾棺木,與他殯殮,合家掛孝,買地營葬。又聞得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幹係,不敢帀端惹禍。見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六歲,隻判得三十兩;月香十歲,到判了五十兩。卻是為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愛,養娘不過粗使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八十兩紋銀,交付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兩個身價,交納官庫。地方呈明石知縣家財人口變賣都盡,上官隻得在別項那移賠補,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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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月香自從父親死後,沒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認得賈昌是什麼人,買他歸去,必然落於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爺身邊,隻管啼哭,必遭打罵!”月香聽說,愈覺悲傷。謁知賈昌一片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個就是伏侍小姐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人,此身死於縲絏。今日見他小姐,如見恩人之麵。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他兩個住下,好茶好飯供待他,不可怠慢。後來倘有親族來訪,那時送還,也盡我一點報效之心。不然之時,待他長成,就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覷。那養娘依舊教他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應。”月香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為奴為婢,理之當然。蒙恩人抬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為義女。”說罷,即忙下跪。賈昌那裏肯要他拜,別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螻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況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家,隻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稱為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隻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女,有心要收他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聽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了。卻滅不得石知縣的恩,沒奈何依著丈夫言語,勉強奉承。後來賈昌在外為商,每得好綢好絹,先盡上好的寄與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問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漸漸不平。又過些時,把馬腳露出來了。但是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但背了賈昌時,茶不茶,飯不飯,另是一樣光景了。養娘常叫出外邊雜差雜使,不容他一刻空閑。又每日間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幹女工針指還他。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裏好不幹淨。

養娘受氣不過,稟知小姐,欲待等賈公回家,告訴他一番。月香斷然不肯,說道:“當初他用錢買我,原不指望他抬舉。今日賈婆雖有不到之處,卻與賈公無幹。你若說他,把賈公這段美情都沒了。我與你命薄之人,隻索忍耐為上。”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著養娘在外汲水,麵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養娘,我隻教你伏侍小姐,謁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來擔罷!”養娘放了水桶,動了個感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他把手拭淚,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麼?”老婆回言:“沒有。”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閣過一邊。又過了幾日,賈公偶然到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尋他說話。正撞見養娘從廚下來,也沒有托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隻空碗,碗上頂一碟醃菜葉兒。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謁吃的,一些葷腥也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裏張時,隻見石小姐將這碟醃菜葉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鬧將起來。老婆道:“葷腥盡有,我又不是不舍得與他吃。那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賈公道:“我原說過來,石家的養娘,隻教他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的又不少,謁要他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難為了,隻為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連石小姐都怠慢!見放著許多葷菜,卻教他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時,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他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別人家丫頭,那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麼?”賈公道:“放屁!說的是什麼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為始,我教當直的每日另賣一分肉菜供給他兩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帳,省得奪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歡喜。”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是,口裏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了。從此賈公分付當直的,每日肉菜分做兩分。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這幾時,好不齊整。

賈昌因牽掛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經營。老婆卻也做意修好,相忘於無言。月香在賈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門做生理。這也是賈公的心事,背地裏自去勾當,曉得老婆不賢,又與他商量怎的?若是湊巧時,賠些妝奩嫁出去了,可不幹淨。何期姻緣不偶。內中也有緣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賈公又怕辱莫了石知縣,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為婦,所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舍不得擔閣生意,隻得又出外為商。未行數日之前,預先叮嚀老婆有十來次,隻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養娘兩口。又請石小姐出來,再三撫慰,連養娘都用許多好言安放。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氣也比你重幾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語,我回家時,就不與你認夫妻了!”又喚當直的和廚下丫頭,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