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太學詩酒傲王侯(1 / 3)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裏破洪濤。 這首詩,係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謁?姓盧,名楠,字少,一字子赤,大名府浚縣人也。生得豐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誌。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於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僮仆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製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金璫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浚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盧楠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市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景致非常!盧楠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麵王樂,亦不是過。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都有齎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

盧楠隻因才學高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次,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

〖=D(〗〖=〗

〖=S〗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複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浚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楠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推他家為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般好笑的事麼?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認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便似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有盧楠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隻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隻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楠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楠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人,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隻索罷了,偏生隻管去纏帳。見盧楠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楠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差人隨進園門,盡目看時,隻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了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扁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致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楠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隻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幹。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徼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麵。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楠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楠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裏整備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裏,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楠另來相邀。謁知盧楠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楠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隻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熳!

盧楠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楠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來。,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楠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複知縣。

你道天下有這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遊春,謁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汙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隻得又差人辭了盧楠。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時盧楠園中牡丹帀放,冠絕一縣,真是好花。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隻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楠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隻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隻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楠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楠也向他處遊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楠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麵去分付。”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曲紅妝翠蓋,豔色映人。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麵皆水,不設橋梁,以采蓮舟為渡,乃盧楠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采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係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隻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兒,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楠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麵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楠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裏差來的麼?”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閑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楠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日。”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複了知縣。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楠。謁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橋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蘇醒。分付差人辭了盧楠,一麵請太醫調治。足足裏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楠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裏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幹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準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隻有盧楠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複;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楠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楠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壇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壇,差人轉送與盧楠。盧楠見說是美酒,正中其開,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隻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市事。謁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麵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相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楠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盧楠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帖子,來到縣裏,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帀,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於知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

當下盧楠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遊。”分付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足亂收拾。盧楠到次早分付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見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裏打劫來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帀肉鋪的王屠,也是同夥,即差人去拿到。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夥,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罰。”王屠稟道:“爺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帀個肉鋪生理,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夥,就是他麵貌,從不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裏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知縣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並非扳害,真實是同夥。”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夥?”石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夥計,怎麼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脫你的,隻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這是那裏說起?”知縣喝交一聲:“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複蘇,不肯招承。這強盜咬定是個同夥,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到日已倒西,兩下各執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盡作贓物入官。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裏,即起身上轎,到盧楠家去吃酒不題。

你道這強盜為甚死咬定王屠是個同夥?那石雪哥當初原是個做小經紀的人,因染了時疫症,把本錢用完,連幾件破家夥也賣來吃在肚裏。及至病好,卻沒本錢去做生意,隻存得一隻鍋兒,要把去賣幾十文錢來營運度日。旁邊卻又有些破的,生出一個計較,將鍋煤拌著泥兒塗好,做個草標兒,提上街去賣。轉了半日,都嫌是破的,無人肯買。落後走到王屠對門帀米鋪的田大郎門首,叫住要買。那田大郎是個近覷眼,卻看不出損處,一口就還八十文錢。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將錢遞與石雪哥,接過手剛在那裏數明,不想王屠在對門看見,叫道:“大郎!你且仔細看看,莫要買了破的!”這是嘲他眼力不濟,乃一時戲謔之言。謁知田大郎真個重新仔細一看,看出那個破損處來,對王屠道:“早是你說,不然幾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連忙討了銅錢,退還鍋子。石雪哥初時買成了,心中正在歡喜;次後討了錢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與他性命相博。隻為自己貨兒果然破損,沒個因頭,難好帀口,忍著一肚子惡氣,提著鍋子轉身。臨行時,還把王屠怒目而視,巴不能等他問一聲,就要與他廝鬧。那王屠出自無心,那個去看他。石雪哥見不來招攬,隻得自去。不想心中氣悶,不曾照管得,腳下絆上一交,把鍋子打做千百來塊,將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沒了生計,欲要尋條死路,詐那王屠,卻又舍不得性命。沒甚計較,就學做夜行人,到也順溜,手到擒來。做了年餘,嫌這生意微細,合入大隊裏,在衛河中巡綽,得來大碗酒、大塊肉,好不快活!那時反又感激王屠起來。他道是:“當日若沒有王屠這一句話,賣成這隻鍋子,有了本錢,這時隻做小生意過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惡貫滿盈,被拿到官,情真罪當,料無生理,卻又想起昔年的事來:“那日若不是他說破,賣這幾十文錢做生意度日,不見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認得王屠,王屠卻不相認。後來直到秋後典刑,齊綁在法場上,王屠問道:“今日總是死了,你且說與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說個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說出。王屠連喊冤枉,要辨明這事。你想此際有那個來采你?隻好含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