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2 / 3)

原來這楊僉憲有所紅花場莊子,滿地種著紅花,廣衍有一千餘畝,每年賣那紅花有八九百兩出息。這莊上造著許多房子,專一歇著客人,兼亦藏著強盜。當時隻說送張貢生主仆到那裏歇宿,到得莊上,五個人多是醉的,看著被臥,倒頭便睡,鼾聲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闊之處一聲鑼響,幾個飛狠的莊客走將攏來,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一儀一個。遮莫有三頭六臂的,也隻多費得半刻工夫;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每人隻生得一顆頭,消得幾時,早已罄淨。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掘個坎兒,做一堆兒埋下了。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討債,還要成都去見心上人,怎知遇著狠主,帄得如此死於非命!

過了一年有餘,張貢生兩個秀才兒子在家,自從父親入京以後,並不曾見一紙家書、一個便信回來。問著個把京中歸來的人,多道不曾會麵,並不曉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處在天末,怎能夠京中信至?還往川中省下打聽,彼處不時有在北京還往的。”於是兩個湊些盤纏在身邊了,一徑到成都,尋個下處宿了。在街市上行來走去閑撞,並無遇巧熟人。兩兄弟住過十來日,心內無聊,商量道:“此處盡多名妓,我每各尋一個消遣則個。”兩個小夥子也不用幫閑,我陪你,你陪我,各尋一個雛兒,一個童小五,一個顧阿都,接在下處,大家取樂。混了幾日,鬧烘烘熱騰騰的,早把探父親信息的事撇在腦後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兩個雛兒曉得他是雲南人,戲他道:“聞得你雲南人,隻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幾日,隻要跳槽。”兩個秀才道:“怎見得我雲南人隻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見遊伯伯說,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到這裏來,要他尋表子,不要興頭的,隻要老成的。後來引他到湯家興哥那裏去了。這興哥是我們母親一輩中人,他且是與他過得火熱,也費了好些銀子約他再來,還要使一主大錢,以後不知怎的了。這不是雲南人要老的樣子?”兩個秀才道:“那雲南人姓個甚麼?怎生模樣?”童小五、顧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來赸了!不(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張姓李!那曾見他模樣來?隻是遊伯伯如此說,故把來取笑。”兩個秀才道:“遊伯伯是甚麼人?住在那裏?這卻是你每曉得的。”童小五、顧阿都又拍手道:“遊伯伯也不認得,還要嫖!”兩個秀才必竟要問個來曆。童小五道:“遊伯伯千頭萬腦的人,撞來就見;要尋他,卻一世也難。你要問你們貴鄉裏,竟到湯興哥家問不是?”兩個秀才道:“說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窩伴著兩個雛兒,大的秀才獨自個問到湯家來。

那個湯興哥自從張貢生一去,隻說五十裏的遠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絕無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見有人來取。門戶人家不把來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腸了。那日無客,在家閉門晝寢,忽然得一夢,夢見張貢生到來,說道取銀回來,正要敘寒溫,卻被扣門聲急,一時驚醒。醒來想道:“又不曾念著他,如何魆地有此夢?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間,聽得又扣門響。興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帀門出來。丫鬟叫一聲道:“客來了。”張大秀才才那得腳進,興哥抬眼看時,吃了一驚道:“分明像張貢生一般模樣,如何後生了許多?”請在客坐裏坐了。問起地方姓名,卻正是雲南姓張。興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說破。張大秀才先問道:“請問大姐,小生聞得這裏去年有個雲南朋友住來,可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謁?”興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說是個貢行,要往京廷試,在此經過的。盤桓了數日,前往新都取債去了。說半日路程,去了就來,不知為何一去不來了。”張大秀才道:“隨行有幾個?”興哥道:“有四位管家。”張大秀才心裏曉得是了,問道:“此去不來,敢是竟自長行了?”興哥道:“那裏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裏,轉來取了才起身的。”張大秀才道:“這等,為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興哥道:“多分是取債不來,耽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家來。影響無蹤,竟不知什麼緣故。”張大秀才道:“見說新都取什麼債?”興哥道:“隻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麼債。”張大秀才跌腳道:“是了,是了。這等,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興哥道:“他是客官甚麼瓜葛,要去尋他?”張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興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樣恁地廝像,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一坐。張大秀才回說道:“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候。隻是適間的話,可是確的麼?”興哥道:“怎的不確?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不是。”隨引張大秀才到裏邊房裏來,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張大秀才認得是實,忙別了興哥道:“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著了,再來相會。”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大秀才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問到問著了,果然去年在湯家嫖的正是。隻是依他家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這等,在那裏?”大秀才道:“還在這裏新都,我們須到那裏問去。”小秀才道:“為何住在新都許久?”大秀才道:“他家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麼還在那裏?”大秀才道:“行囊還在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徑自跑路的理?畢竟是耽持在新都不來,不消說了。此去那裏苦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裏。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位客官貴處?”兩個秀才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麼?”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道:“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麼?”兩個秀才道:“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兩個秀才道:“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他償謁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聞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一夜裏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才見說了,嚇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姓甚名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裏明白?他家有一個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時常飲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然如此閑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閑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眠。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裏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兩個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

告狀生員張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家取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害命,並仆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係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體訪已久,要為地方除害,隻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帀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泄漏!”隨將狀詞折了,收在袖中。兩生叩頭謝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麵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與他看著,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囑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分付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分付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凶狡非常,隻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體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隻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別抬舉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挈,敢不用心!”叩頭而出。

原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裏圖出身的。受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隻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史應、魏能一徑來到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紀老三滿麵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帀口道:“史大哥,我們新來這裏做買賣,人麵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意昀好。隻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隻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多承兩位不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