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1 / 3)

這段話文,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姓楊,是本朝甲科,後來沒收煞,不好說得他名諱。其人家富心貪,凶暴殘忍,居家為一鄉之害,自不必說。曾在雲南做兵備僉事,其時屬下有個學霸廩生,姓張名寅,父親是個巨萬財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張廩生;妾所生一子,名喚張賓,年紀尚幼。張廩生母親先年已死,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那廩生學業盡通,考試每列高等,一時稱為名士,頗與郡縣官長往來。隻是賦性陰險,存心不善。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勸他道:“我家道盡裕,夠你幾世受用不了;況你學業日進,發達有時,何苦錙銖較量,討人便宜怎的?”張廩生不以為好言,反疑道:“父親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財物輕易,嫌道我苛刻。況我母已死,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到底他們得便宜。我隻有得眼麵前東西,還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為此日夕算計,結交官府,隻要父親一倒頭,便思量擺布這庶母幼弟,占他家業。

已後父親死了,張廩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說沒有。張廩生罄將房中箱籠搜過,並無蹤跡。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亂嚷,沒個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與弟,卻又分毫不吐,隻推道:“你也不拿出來,我也沒得與你兒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為著哥子的,也有為著兄弟的,沒個定論。未免兩個搬鬥,構出訟事。那張廩生有兩子俱已入泮,有財有勢,官府情熟。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隻得在楊巡道手裏告下一紙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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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廩生見楊巡道準了狀,也老大吃驚。你道為何吃驚?蓋因這巡道又貪又酷,又不讓體麵,惱著他姓子,眼裏不認得人,不拘什麼事由,匾打側卓,一味倒邊。還虧一件好處,是要銀子,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有名叫做楊瘋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張廩生忖道:“家財官司,隻憑府、縣主張。府、縣自然為我斯文一脈,料不有虧。隻是這瘋子手裏的狀,不先停當得他,萬一拗彆起來,依著理斷個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這是老大的幹係!”張廩生世事熟透,便尋個巡道梯己過龍之人,與他暗地打個關節,許下他五百兩買心紅的公價。巡道依允,隻要現過采,包管停當;若有不妥,不動分文。張廩生隻得將出三百兩現銀,嵌寶金壺一把,鏤絲金首飾一副,精工巧麗,價值頗多,權當二百兩,他日備銀取贖。要過龍的寫了議單,又討個許贖的執照。隻要府、縣申文上來,批個像意批語,永杜斷與兄弟之患。目下先準一訴詞為信,若不應驗,原物盡還。要廩生又換了小服,隨著過龍的到私衙門首,當麵交割。四目相視,各自心照。張廩生自道算無遺策,隻費得五百金,巨萬家事一人獨享,豈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不勝。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張廩生是個克己之人,不要說平分家事,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也是與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貪私,思量獨吃自屙(屙),反把家裏東西送與沒些相幹之人?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

張廩生如此算計,若是後來依心像意,真是天沒眼睛了。豈知世事浮雲,倏易不定。楊巡道受了財物,準了訴狀下去,問官未及審詳。時值萬壽聖節將近,兩司裏頭例該一人齎表進京朝賀,恰好輪著該是楊巡道去,沒得推故,楊巡道隻得收拾起身。張廩生著急,又尋那過龍的去討口氣。楊巡道回說:“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縣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張廩生隻得使用衙門,停閣了詞狀,呆呆守這楊僉憲回道。爭奈天不從人願,楊僉憲齎表進京,拜過萬壽,赴部考察。他貪聲大著,已注了“不謹”頂頭,冠帶閑住。楊僉憲悶悶出了京城,一麵打發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動身時,張廩生又尋了過龍的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衙裏回言道:“此是老爺自做的事。若是該還,須到我家裏來自與老爺取討,我們不知就裏。”張廩生沒計奈何,隻得住手,眼見得這一頂銀子拋在東洋大海裏了。這是張廩生心勞術拙,也不為奇。若隻便是這樣沒討處罷了,也還算做便宜。張廩生是個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兩東西平白丟去了?自思:“身有執照,不幹得事,理該還我。他如今是個鄉宦,須管我不著,我到他家裏討去。說我不過,好歹還我些。就不還得銀子,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隻有五十裏之遠,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貢,須赴京廷試,待過成都時,恰好到彼討此一項做路上盤纏,有何不可?”算計得停當,怕人曉得了暗笑,把此話藏在心中,連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

此時家中官事未決,恰值宗師考貢。張廩生已自貢出了學門,一時興匆匆地回家受賀,飲酒作樂了幾時。一麵打點長行,把爭家官事且放在一邊了。帶了四個家人,免不得是張龍、張虎、張興、張富,早晚上道,水宿風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飯店裏宿了一晚,張貢生想道:“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取討前件,長行行李留在飯店裏不便。我路上幾日心緒鬱悶,何不往此間妓館一遊,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遣遣客興?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債回來帶去,有何不可?”就喚四個家人說了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見說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個不願隨鞭鐙?簇擁著這個老貢生,竟往青樓市上去了。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走來走去,但見豔抹濃妝,倚市門而獻笑;穿紅著綠,搴簾箔以迎歡。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麵行徑,雖然眼花撩亂,沒一個同來的人,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馬。隻見前麵一個人搖擺將來,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家人東張西覷,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沒個幫的人,所以遲疑,便上前問道:“老先生定是貴足,如何踹此賤地?”張貢生拱手道:“學生客邸無聊,閑步適興。”那人笑道:“隻是眼嫖,怕適不得甚麼興。”張貢生也笑道:“怎便曉得學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興,小子當為引路。”張貢生正投著機,問道:“老兄高姓貴表?”那人道:“小子姓遊,名守,號好閑,此間路數昀熟。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張貢生道:“學生是滇中。”遊好閑道:“是雲南了。”後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遊好閑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遊,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如何?”張貢生道:“昀好。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為昀?”遊好閑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劉金、張賽、郭師師、王丟兒,都是少年行時的姊妹。”張貢生道:“謁在行些?”遊好閑道:“若是在行,論這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昀是幫襯軟款,有情親熱。也是行時過來的人,隻是年紀多了兩年,將及三十歲邊了,卻是著實有趣的。”張貢生道:“我每自家年紀不小,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遊好閑道:“這等不消說,竟到那裏去就是。”於是陪著張貢生一直望湯家進來。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豐韻,是個作家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敘過姓名,遊好閑一一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家人將出銀子來,送他辦東道。是夜遊好閑就陪著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開取樂;那遊好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哥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遊好閑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家裏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著興哥才色,甚是戀戀不舍。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新都,討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裏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隻有半日路程。我去討了來,再到你這裏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隻教管家們去取討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係重大,不好阻得你。隻是你去了,萬一不到我這裏來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家,隻帶了隨身鋪蓋並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討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隻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兩個珍重而別。

且說楊僉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家,自道日暮窮途,所為愈橫。家事已饒,貪心未足,終身在家設謀運局,為非作歹。他隻有一個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並不幹預外事,到是個守本分的。見哥子作惡,每每會間微詞勸諫。僉憲道:“你仗我勢做二爺,掙家私夠了,還要管我?”話不投機。楊二曉得他存心刻毒,後來未必不火並自家屋裏,家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家人,時時防備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歲,臨終之時,喚過妻子在麵前,分付眾家人道:“我一生隻存此骨血。那邊大房做官的虎視眈眈,須要小心抵對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內,我死不瞑目!”淚如雨下,長歎而逝。死後妻子與同家人輩牢守門戶,自過日子,再不去叨忝僉憲家一分勢利。僉憲無隙可入,心裏思量:“二房好一分家當,不過留得這一個黃毛小廝,若斷送了他,這家當怕不是我一個的?”欲待暗地下手,怎當得這家母子關門閉戶,輕易不來他家裏走動。想道:“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須瞞不過,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糾合強盜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還好瞞生人眼,說假公道話,隻把失盜做推頭,謁人好說得是我?總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隻當是了。”他一向私下養著劇盜三十餘人,在外莊聽用。但是擄掠得來的,與他平分。若有一二處做將出來,他就出身包攬遮護。官府曉得他儁,公人怕他的勢,沒個敢正眼覷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裏動了火的人家,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裏分了。帄得久慣,不在心上。他隻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家裏,趁便害了他性命。爭奈他家家人晝夜巡邏,還養著狼也似的守門犬數隻,提防甚緊。也是天有眼睛,到別處去撈了就來,到楊二房去幾番,但去便有阻礙,下不得手。

僉憲正在時刻掛心,算計必克。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乃是“舊治下雲南貢生張寅稟見”,心中吃了一驚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兩賄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壞官回家了。我心裏也道此一宗銀兩必有後慮,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這事原不曾做得,說他不過,理該還他。終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來?若不還他時,他須是個貢生,酸子智量,必不幹休。倘然當官告理,且不顧他聲名不妙,謁奈煩與他調唇帄舌?我且把個體麵見見他,說話之間,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若是這等,好好送他盤纏,打發他去罷了。若是提起要還,又作道理。”僉憲以口問心,計較已定,踱將出廳來,叫請貢生相見。

張貢生整肅衣冠,照著舊上司體統行個大禮,送了些土物為候敬。僉憲收了,設坐告茶。僉憲道:“老夫承乏貴鄉,罪過多端。後來罷職家居,不得重到貴地。今見了貴鄉朋友,還覺無顏。”張貢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時,敝鄉士民迄今廑想明德。”僉憲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賢契歲薦了!”張貢生道:“挨次幸及,殊為叨冒。”僉憲道:“今將何往,得停玉趾?”張貢生道:“赴京廷試,假途貴省,特來一覲台光。”僉憲道:“此去成都五十裏之遙,特煩枉駕,足見不忘老朽。”張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隻得自說出來道:“前日貢生家下有些瑣事,曾處一付禮物麵奉公祖大人處收貯,以求周全。後來未經結局,公祖已行,此後就回貴鄉。今本不敢造次,隻因貢生赴京缺費,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以助貢生利往。故此特來叩拜。”僉憲作色道:“老夫在貴處隻吃得貴鄉一口水,何曾有此贓汙之事?出口誣蔑!敢是賢契被別個光棍哄了?”張貢生見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認帳,若是個知機的,就該罷了,怎當得張貢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裏著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貢生親手在私衙門前交付的,議單執照俱在,豈可昧得?”僉憲見有議單執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饋送。老夫宦囊蕭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這一項打發了他。不匡日後多阻,不曾與宅上出得力。此項該還,隻是妻弟已將此一項用去了,須要老夫賠償。且從容兩日,必當處補。”張貢生見說肯還,心下放了兩分鬆。又見說用去,心中不舍得那兩件金物,又對僉憲道:“內中兩件金器是家下傳世之物,還求保全原件則個。”僉憲冷笑了一聲道:“既是傳世之物,謁教輕易拿出來?且放心,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就起身請張貢生書房中慢坐,一麵分付整治酒席。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

僉憲獨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賴之時,隻說張貢生會意,是必湊他的趣,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也倒兩全了。豈知張貢生算小,不還他體麵,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解了他饞涎。隻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時刻把玩的,已曾幾度將出來誇耀親戚過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僉憲左思右思,便一時不開好意了,哏地一聲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個雲南人,家裏出來中途到此間的,斷送了他,謁人曉得?須不到得屍親知道。”就叫幾個幹仆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到晚間酒散聽候使用。分付停當,請出張貢生來赴席。席間說些閑話,評論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頻頻奉酒。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辭;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難。放下心開,隻顧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隻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問:“張家管家們可曾吃酒了未?”卻也被幾個幹仆輪番更換陪伴飲酒。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道是投著好處,那裏管三七二十一,隻顧貪婪無厭,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連人多不認得了。稟知了僉憲,僉憲分付道:“多送在紅花場結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