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3 / 3)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惡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汙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隻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崛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裏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複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閑氣,做他不著,兩處監裏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隻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麵,所以挨擠不帀。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湧,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謫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隻向晦庵說起他兩句話,不道認真的大帄起來。今唐仲友隻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

看來陳同父隻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布仲友起來,至於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過。以後改調去了。

交代的是嶽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他舉止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對他道:“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構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帀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嚴蕊叩頭謝了,出得門去。有人得知此說的,千斤幣聘,爭來求討,嚴蕊多不從他。有一宗室近屬子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廢。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會館散心。說道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蕊家裏,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麵戚容,問知為著喪偶之故,曉得是個有情之人,關在心裏。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因而留住。傾心來往了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得到夫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深為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

後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有七言古風一篇,單說他的好處: 天台有女真奇絕,揮毫能賦謝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燭滅。 忽爾監司飛檄至,桁楊橫掠頭搶地。 章台不犯士師條,肺石會疏刺史事。 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汙君子? 罪不重科兩得笞,獄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講毋自欺,乃遣女子誣人為。 雖在縲絏非其罪,尼父之語胡忘之? 君不見貫高當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 今日蛾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 含顰帶笑出狴犴,寄聲合眼閉眉漢: 山花滿頭歸去來,天潢自有梁鴻案。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