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隻怕他嫌布微賤,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太守心裏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饑、受得凍才使得。”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撒漫使錢,道他家中必然富饒,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來。
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隻道他不以為意。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昀多,一句關心,陡然疑變。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同父心裏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與他脫了籍,他就不作準了?”再把前言問趙娟。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你家要忍凍餓。這著甚麼來由?”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這樣憊賴!隻許你喜歡嚴蕊罷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徑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台州來,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隻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裏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曆。星夜到台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謁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隻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禁了月餘,到底隻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隻得糊塗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麵先具本參奏,大略道:
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複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
朱某不遵法製,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汙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據臣看著,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麼?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他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隻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致,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麼?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隻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