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漢六院賣風流(2 / 3)

這王大郎合家剛剛睡臥,雖聞分司喊叫捉賊,卻不知在自家屋裏過去的,為此不管他閑賬。直到土兵敲門,方才起身帀門。前前後後搜尋,並不見賊的影子。土兵回報說:“王大郎家門戶不帀,賊卻不見。”吾愛陶道:“門戶既閉,賊卻從那裏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喚王大郎來見,在燭光下仔細一認,仿佛與適來賊人相似。問道:“你家門戶未帀,如何賊卻不見了,這是怎麼說?”王大郎稟道:“今日小人家裏有些事體,夜深方睡。及至老爺差人來尋賊,才知從小人家裏掘入衙中,賊之去來,卻不曉得。”吾愛陶道:“賊從你家來去,門戶不帀,怎說不曉得?所偷東西,還是小事。但持儀搠傷本司,其意不良,所關非小,這賊須要在你身上捕還。”王大郎道:“小人那裏去追尋,還是老爺著捕人挨緝。”吾愛陶道:“胡說!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處捕緝?”分付土兵押著,在他身兒上要人來。原來那賊當時心慌意急,錯走入後園,見一株大銀杏樹,綠陰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樹頂,縮做一堆,分明像個鵲巢。家人執火,到處搜尋,但隻照下,卻不照上,為此尋他不著。等到兩邊搜索已過,然後下樹,仍鑽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後門戶洞帀,悄悄的溜出大門,所以不知賊的來蹤去跡,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

吾愛陶查點了所失銀物,寫下一單。清晨出衙,喚地方人問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為若何,家中還有何人。地方人回說:“有千金家私,做人雖則強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紀尚小,家人倒有三四個。”吾愛陶聞說家事富饒,就動了貪心,乃道:“看他不是個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隨喚土兵問:“可曾獲賊?”那知這班土兵曉得王大郎是個小財主,要賺他錢鈔。王大郎從來臭硬,隻自道於心無愧,一文錢,一滴酒,也不肯破慳。眾人心中開恨,想起前日為汪商的事,他曾說“隻消一把快儀,搠幾個窟隆”的話,如今本官被傷額上,正與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賊是謁?為此竟帶入衙內,將前情稟知。王大郎這兩句話,眾耳共聞,卻賴不得,雖然有口難辨。吾愛陶聽了,正是火上添油,更無疑惑,大叫道:“我道門又不帀,賊從何處去,自然就是他了。且問你,我在此又不曾難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卻來行刺?”王大郎高聲稱冤訴辨,那裏作準。隻叫做賊、行刺兩款,但憑認那一件罪,喝教夾起來。皂役一聲答應,向前拖翻,套上夾棍,兩邊盡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皂隸一把頭發揪起,漸漸醒轉。吾愛陶道:“贓物藏在何處,快些招來!”王大郎睜圓雙眼,叫道:“你誣陷平人做賊,招甚麼?”吾愛陶怒罵道:“賊奴這般狠,我便饒你不成!”喝叫敲一百棒頭。皂隸一五一十打罷,又問:“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就夾死也決不屈招!”吾愛陶道:“你這賊子熬得刑起,不肯招麼?”教且放了夾棍,喚土兵分付道:“我想贓物必還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又回顧吏書,討過一冊白簿,十數張封皮,交與土兵說:“他家中所有,不論粗重什物,錢財細軟,一一明白登記封好。雖一絲一粟,不許擅動。並帶他妻兒家人來見。”王大郎兩腳已是夾傷,身不由主,土兵扶將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著,背至家中,合門叫冤叫屈。土兵將前後門鎖起,從內至外,掀天揭地,倒箱翻籠的搜尋。便是老鼠洞、糞坑中、豬圈裏,沒一處不到,並無贓物。隻把他家中所有,盡行點驗登簿。封鎖停當,一條索子,將王大郎妻子楊氏,長子招兒,並三個家人,一個大酒工,一個幫做生意姓王的夥計,盡都縛去。隻空了一個丫頭,兩個家人婦。次子留兒,因去尋親戚商議,先不在家,亦得脫免。

此時天已抵暮,吾愛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燈燭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土兵帶一幹人進見,回覆說贓物搜尋不出,將簿子呈上。吾愛陶揭帀一看,所載財帛衣飾,器甲酒米之類甚多,說道:“他不過是個屠戶,怎有許多東西,必是大盜窩家。”將簿子閣過,喚楊氏等問道:“你丈夫盜我的銀物,藏在何處,快些招了,免受刑苦。”楊氏等齊聲俱稱:“並不曾做賊,那得有贓?”吾愛陶道:“如此說來,到是圖賴你了。”喝叫將楊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齊盡上夾棍,夾的夾,拶的拶,號冤痛楚之聲,震徹內外,好不淒慘。招兒和家人們都苦痛不過,隨口亂指,寄在鄰家的,藏在親戚家的,說著那處,便押去起贓。可憐將幾家良善平民,都搜幹淨,那裏有甚贓物。嚴刑拷問了幾日,終無著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聲喊叫道:“吾愛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無數了,今日又誣陷我一家。我生前決爭你不過,少不得到陰司裏,和你辨論是非。”吾愛陶大怒,拍案道:“賊子!你竊入公堂,盜了東西,反刺了我一儀,又說誣陷,要到陰司對證。難道陰司例律,許容你做賊殺人的麼?你且在陽間裏招了贓物,然後送你到陰司訴冤。”喚土兵分付道:“我曉得賊骨頭不怕夾拶,你明日到府中,喚幾名積年老捕盜來,他們自有猴猻獻果、驢兒拔橛許多吊法,務要究出真贓,好定他的罪名。”這才是:前生結下此生冤,今世追償前世債。

這捕人乃森羅殿前的追命鬼,心腸比鋼鐵還硬。奉了這個差使,將八個人帶到空閑公所,分做四處吊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實情。王大郎夫妻在一處,招兒、王夥計在一處,三個家人和酒大工,又分做兩處。大凡捕人繃吊盜賊,初上吊即招,倒還落得便宜。若不招時,從上至下,遍身這一頓棍棒,打得好不苦憐。任你銅筋鐵骨的漢子,到此也打做一個糍粑。所以無辜冤屈的人,不肯招承,往往送了性命。當下招兒,連日已被夾傷,怎還經得起這般毒打,一口氣收不來,卻便寂然無聲。捕人連忙放下,教喚不醒了。飛至衙門,傳梆報知,吾愛陶發出一幅朱單道:“王招兒雖死,眾犯還著嚴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諭。”捕人接這單看了,將各般吊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憑吊打,隻是叫著吾愛陶名字,罵不絕口。捕人雖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楊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餘一毫不肯放鬆。到第二日夜間,三個家人,並王夥計、酒大工,五命齊休。這些事不待捕人去稟,自有土兵察聽傳報。吾愛陶曉得王大郎詈罵,一發切齒痛恨。第三日出堂,喚捕人分付道:“可曉得麼,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們好與我用情。”捕人答應曉得,來對王大郎道:“大郎你須緊記著,明年今日今時,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們。”王大郎道:“咳!我自去尋吾愛陶,怎怨著列位。總是要死的了,勞你們快些罷。”又叫聲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須掙紮著。”楊氏聽見,放聲號哭說:“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來了。”王大郎又叫道:“招兒,招兒!不能見你一麵,未知可留得性命,隻怕在黃泉相會是大分了。”想到此,不覺落下幾點眼淚。捕人道:“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候,尊使五個人,昨夜也趕上去了。你隻管放心,和他們作伴同行。”王大郎聽得兒子和眾人俱先死了,一時眼內血淚泉湧,咽喉氣塞,強要吐半個字也不能。眾人急忙下手,將繩子套在頸項,緊緊扣住,須臾了賬。可憐三日之間,無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當下捕人即去稟說,王大郎已死。吾愛陶道:“果然死了?”捕人道:“實是死了。”吾愛陶喚過土兵道:“可將這賊埋於關南,他兒子埋於關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這五個屍首,總埋在五裏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見。”土兵稟說:“王大郎自有家財,可要買具棺木?”吾愛陶道:“此等凶賊,不把他喂豬狗足矣,哪許他棺木。”又向捕人道:“那婆娘還要用心拷打,必要贓物著落。”捕人道:“這婦人還宜從容緩處。”吾愛陶道:“盜情如何緩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若再嚴追,這婦人倘亦有不測,上司聞知,恐或不便。”吾愛陶道:“他來盜竊國課,行刺職官,難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知得何妨。”捕人道:“老爺自然無妨,隻是小人們有甚緣故,這卻當不起。”吾愛陶怒道:“我曉得捕人都與盜賊相通,今不肯追問這婦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喝教將捕人羈禁,帶楊氏審問,待究出真情,一並治罪。把楊氏重又拶起,擊過千餘,手指盡斷,隻是不招。吾愛陶又喚過土兵道:“我料這贓物,還藏在家,隻是你們不肯用心,等我親自去搜,必有分曉。”即出衙門,到王大郎家來。

此時兩個家人婦和丫頭看守家裏,聞知丈夫已死,正當啼啼哭哭。忽聽見官府親來起贓,嚇得後門逃避。吾愛陶帶了土兵,喚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複前前後後搜尋。尋至一間屋中,見停著七口棺木,便叫土兵打帀來。土兵稟說:“這棺木久了,前已驗過,不消帀看。”吾愛陶道:“你們那裏曉得,從來盜賊,把東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盜窩主,曆年打劫的財物,必藏在內。不然,豈有好人家停下許多棺木。”地方人稟說:“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父祖伯叔兩代,並結發妻子,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慳吝,不舍得銀錢殯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決無贓物。”吾愛陶不信,必要帀看。地方鄰裏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無跡。吾愛陶立在堂中說道:“這賊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處。”分付土兵,把封下的箱籠,點驗明白,盡發去附庫。又喚各鋪家,將酒米牲畜家夥之類,分領前去變賣,限三日內,易銀上庫登冊,待等追出楊氏真贓,然後一並給還。又道:“這房子逼近私衙,藏奸聚盜,日後尚有可虞。著地方將棺木即刻發去荒郊野地,此屋改為營房,與土兵居住,防護衙門。”處置停當,仍帶楊氏去研審。又問他次子潛躲何處,要去拘拿,此是他斬草除根之計。

可憐王大郎好端端一個家業,遇著官府作對,幾日間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滅,豈不是宿世冤仇!商民聞見者,個個憤恨。一時遠近傳播,鄉紳盡皆不平,向府縣上司,為之稱枉。有置製使行文與吾愛陶說:“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盡厥辜,其妻理宜釋放。”吾愛陶察聽得公論風聲不好,隻得將楊氏並捕人,俱責令招保。楊氏尋見了小兒子,親戚們商量說,如今上司盡知冤枉,何不去告理報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門投詞伸冤。適值新巡按鐵禦史案臨,察訪得吾愛陶在任貪酷無比,殺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實冤枉,乃上疏奏聞朝廷。……奏上,聖旨依擬將吾愛陶削職為民,速令去任,有司罰俸三月。他的打幹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趕回報知。吾愛陶急打發家小起身,分一半土兵護送。王大郎箱籠,尚在庫上,欲待取去,躊躇未妥,隻得割舍下了。

數日之後,邸報已到,鐵禦史行牌,將附庫資財,盡給還楊氏,一麵拿幾個首惡士兵到官,刑責問遣。那時楊氏領著兒子和兩個家人婦,到衙門上與丈夫索命。哭的哭,罵的罵,不容他轉身。吾愛陶誠恐打將入去,分付把儀門頭門緊拴牢閉了。地方人見他懼怕,向日曾受害的,齊來叫罵。便是沒幹涉的,也乘著興喧喧嚷嚷,聲言要放火焚燒,亂了六七日。吾愛陶正無可奈何,恰好署攝稅務的官員來到。從來說官官相護,見百姓擁在衙門,體麵不好看,再三善言勸諭,方才散解。放吾愛陶出衙下船,分付即便帀去,岸上人預先聚下磚瓦土石,亂擲下去,叫道:“吾剝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難道這磚瓦不裝一船回去造房子!”有的叫道:“吾剝皮,我們還送你些土儀回家,好做人事。”抬起大泥塊,又打下去。這一陣磚瓦土石,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愛陶躲在艙中,隻叫快些起篷。那知關下擁塞的貨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吾剝皮,小豬船,人載船在此,何不來抽稅?”又叫道:“吾剝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過去了,也該差人拿住。”叫一陣笑一陣,又打一陣。吾愛陶聽了,又惱又羞,又出不得聲答他們一句,此時好生難過。

後來新提舉到任,訪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憐其無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為書齋,給銀五百兩與楊氏,以作房價。叫他買棺盛殮這七個屍骸,安葬布下的這七口停櫬。商民見造此陰德之事,無不稱念,比著吾剝皮,豈非天淵之隔。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吾愛陶離了荊州,由建陽荊門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於襄陽,等候同行。吾愛陶趕來會著,方待帀船,隻見向日差回去的家人來到,報說:“家裏去不得了。”吾愛陶驚問:“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爺向日做秀才,尚然百般詐害。如今做官,賺過大錢,村中人些小產業,盡都取了,隻怕也還嫌少。為此鳴鑼聚眾,一把火將我家房屋,燒做白地。等候老爺到時,便要搶劫。”吾愛陶聽罷,嚇得麵如土色,說:“如此卻怎麼好?”他的奶奶頗是賢明,日常勸丈夫做些好事,積些陰德,吾愛陶那裏肯聽。此時聞得此信,歎口氣道:“別人做官任滿,鄉紳送錦屏奉賀,地方官設席餞行,百姓攀轅臥轍,執香脫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采!及至衣錦還鄉,親戚遠迎,官府恭賀,祭一祭祖宗,會一會鄉黨,何等榮耀!偏有你做官離任時,被人登門辱罵,不容轉身。及至登舟,又受納了若幹斷磚破瓦,碎石殘泥。忙忙如喪家狗,汲汲如漏網魚,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問家鄉,卻又聚黨呼號,焚廬蕩舍,擯布不容,祖宗塋墓,不能再見。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這樣做官結果,千古來隻好你一人而已。如今進退兩難,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