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漢六院賣風流(1 / 3)

話說宋時有個官人,姓吾名愛陶,本貫西和人氏。愛陶原名愛鼎,因見了陶朱公致富奇書,心中喜悅。自道陶朱公即是範蠡,當年輔越滅吳,功成名就,載著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經營貨殖,複為富人。此乃古今來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學智術,頗覺與他相仿,後日功名成就,也學他風流瀟灑,做個陶朱公的事業,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愛陶。這西和在古雍州界內,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麵。秦時屬臨洮,魏改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險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詩說:“山東宰相山西將。”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愛陶從小出人頭地,讀書過目不忘。見了人的東西,卻也過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東西,卻又分毫不舍得與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罷休。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凶惡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愛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隻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這九姓人丁甚眾,從來不曾出一個秀才。到吾愛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帀山秀才,不久補廩食糧。這地方去處沒甚科目,做了一個秀才,分明似狀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閭裏間,兜攬公事,武斷鄉曲,理上取不得的財,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卻又無處訴告。吾愛陶自恃文才,聯科及第,分明是甕中取鱉。哪知他在西和便推為第一,若論關西各郡縣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卻又數他不著了。所以一連走過十數科,這領藍衫還辭他不得。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愛陶鄉試入場之時,都到土穀祠、城隍廟、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無名。到掛榜之後,不見報錄的人到村中,大家歡喜,各自就近湊出分金,買豬頭三牲,拜謝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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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愛陶不能得中,把這般英銳之氣銷磨盡了。那時隻把本分歲貢前程,也當春風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貢。出了學門,府縣俱送旗扁,門庭好生熱鬧。吾愛陶便闔門增色,村中人卻個個不喜,惟恐他來騷擾。吾愛陶到也公道,將滿村大小人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傳話道:“一則僥幸貢舉,拜一拜鄉黨;二則上京缺少盤纏,每家要借些銀兩,等待做官時,加利奉還。有不願者,可於簿上注一‘不與’二字。”村農怕事,隻要買靜求安,那個敢與他硬。大家小戶,都來饋送。內中或有戥秤輕重,銀色高低不一,盡要補足。

吾愛陶先在鄉裏之中,白采了一大注銀子,意氣洋洋,帶了仆人,進京廷試。將縉紳便覽細細一查,凡關中人現任京官的,不論爵位大小,俱寫個眷門生的帖兒拜謁,請求薦揚看覷,希冀廷試拔在前列。從來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競,又有等愛人奉承。吾愛陶廣種薄收,少不得種著幾個要愛名譽收門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試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學訓導。做了年餘,適值帀科取士,吾愛陶遂應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荊湖路條列司監稅提舉,前去赴任,一麵迎取家小。原來他的正室無出,有個通房,生育女、兒兩人。兒子取名吾省,年已十歲,女兒才隻八歲。這提舉衙門,駐紮荊州城外。吾愛陶三朝行香後,便自己起草,寫下一通告示,張掛衙門前。其示雲:

本司生長西郵,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負之恥,固切於心;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將以盡瘁濟其成法,不得不與商民更新之。況律之所在,既設大意,不論人情;貨之所在,既核尋丈,安布錙銖。除不由官路私自偷關者,將一半入官外,其餘凡屬船載步擔,大小等貨,盡行報官,從十抽一。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單議罰。特示。

出了這張告示,又喚各鋪家分付道:“自來關津弊竇昀多,本司盡皆曉得。你們各要小心奉公,不許與客商通同隱匿,以多報少,欺罔官府。若察訪出來,定當盡法處治。”那鋪家見了這張告示,又聽了這番說話,知道是個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單,從實看報,還要覆看查點。若遇大貨商人,吹毛求疵,尋出事端,額外加罰。納下銳銀,每日送入私衙,逐封親自驗拆,絲毫沒得零落。舊例吏書門皂,都有賞賜,一概革除,連工食也不肯給發。又想各處河港空船,多從此轉關,必有遺漏,乃將河港口橋梁,盡行塞斷,皆要打從關前經過。

一日早堂放關,見幾隻小豬船,隨著眾貨船過去,吾愛陶喝道:“這是漏脫的,拿過來!”鋪家稟說:“販小豬的,原不起稅。”吾愛陶道:“胡說!若俱如此不起稅,國課何來?”販豬的再三稟稱:“此是舊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據,請老爺查看,便知明白。”吾愛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準,看甚麼舊碑?”分付每豬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頑者倍罰。販豬的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照數輸納。剛剛放過小豬船,背後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吾愛陶叫閘官看是何船。閘官看了一看,稟複是本地民船,船中隻有兩個婦女,幾盒禮物,並無別貨。吾愛陶道:“婦女便與貨物相同,如何不投稅?”鋪家稟道:“自來人載船,沒有此例。”吾愛陶道:“小豬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載船不納稅?難道人倒不如畜生麼?況且四處掠販人口的甚多,本司勢不能細細覺察。自今人載船,不論男女,每人要納銀五分。十五歲以下,小廝丫頭,隻納三分。若近地鄉農,裝載穀米豆麥,不論還租完糧,盡要報稅。其餘販賣雞鴨、魚鮮、果晶、小菜,並山柴稻草之類,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擔步荷,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過往人有行李的,除夾帶貨物,不先報稅,搜出一半入官外,無餘貨者,每人亦納銀五分。衙役鋪家,或有容隱,訪出重責三十,枷號一月,仍倍罰抵補。”

這主意一出,遠近喧傳,無不駭市。做買賣的,那一個不叫苦連天。有幾位老鄉紳,見其行事可笑,一齊來教訓他幾句,說:“抽分自有舊製,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傳之四方,有駭觀聽,這還猶可;若聞之京師,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礙。”吾愛陶聽罷,打一躬道:“承教了,領命。”及至送別後,卻笑道:“一個做官,一個立法,論甚麼舊製新製?況鄉紳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故愈加苛刻,弗論鄉宦舉監生員船隻過往,除卻當今要緊之人,餘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討關,全然不睬,親自請見,也不相接,便是罵他幾句,也隻當不聽見。氣得鄉紳們奈何他不得,隻把肚子揉一揉罷了。

一日正出衙門放關,見鄉裏人挑著一擔水草,叫皂隸喚過來問道:“這水草一擔,有多少斤數,可曾投稅?”鄉裏人稟說:“水草是豬料,自來無稅。”吾愛陶道:“同是物料,怎地無稅?”即喚鋪家將秤來,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豬。一日坐在堂上,望見一人背著木桶過去,隻道是挑綢帛箱子的。急叫拿進來看時,乃是討盞飯的道人,背著一隻齋飯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與小廝門做點心。便是打魚的網船經過,少不得也要抽些蝦魚鰍鱔來嗄飯咽酒。隻有乞丐討來的渾酒渾漿,殘羹剩飯,不好抽分來受用。真個算及秋毫,點水不漏。外邊商民,水陸兩道,已算無遺利。那時卻算到本衙門鋪家及書役人等,積年盤踞,俱做下上萬家事。思量此皆侵蝕國課,落得取些收用。先從吏書搜索過失,杖責監禁,或拶夾枷號。這班人平昔錦衣玉食,嬌養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曉得本官專為孔方兄上起見,急送金銀買命。若不滿意,也還不饒。不但在監稅衙門討衣飯的不能脫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幹涉的,也都不免。

為此地方上將吾愛陶改做吾愛錢,又喚做吾剝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驅逐。吾愛陶得知,心中有幾分害怕,一麵察訪倡首之人,一麵招募幾十名土兵防護,每名日與工食五分。這工食原不出自己財,凡商人投稅驗放,少不得給單執照,吾愛陶將這單發與土兵,看單上貨之多寡,要發單錢若幹,以抵工食。那班人執了這個把柄,勒詐商人,滿意方休。合分司的役從,隻有這土兵,沾其恩惠,做了吾愛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沒造化的,撞著吾愛陶,勝遭瘟遭劫。怨聲載道,傳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賭誓發願便說:“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剝皮。”發這個誓願,分明比說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當衝要,貨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經過,沒處躲閃,隻得要受他的荼毒。

卻說有個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蘇杭收買了幾千金綾羅綢緞,前往川中去發賣。來到荊州,如例納稅。那班民壯,見貨物盛多,要汪商發單銀十兩。從來做客的,一個錢也要算計,隻有鈔稅,是朝廷設立,沒奈何忍痛輸納。聽說要甚發單銀十兩,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說道:“莫說我做客老了,便是近日從北新滸墅各稅司經過,也從無此例。”眾民壯道:“這是我家老爺的新例,除非不過關便罷,要是過關,少一毫也不放。”旁邊一個客人道:“若說滸墅新任提舉,比著此處,真個天差地遠。前日有個客人一隻小船,裝了些布匹,一時貪小,不去投稅,徑從張家橋轉關,被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窩蜂趕上來,打的打,搶的搶,頃刻搬個磬空。連身上衣服,也剝幹淨。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舉在郡中拜客回來,座船正打從橋邊經過,聽見叫冤,差人拿進衙門審問道:‘小船偷過港門,雖所載有限,但漏稅也該責罰。’將客人打了十五個板子。向眾光棍說:‘既然捉獲有據,如何不稟官懲治?私自打搶,其罪甚於漏稅。一概五十個大毛板,大枷枷號三月。’又對眾人說:‘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貨物不多,既已受責,盡行追還,此後再不可如此行險僥幸了。’這樣好話,分明父母教訓子孫,何等仁慈!為此客商們那一個不稱頌他廉明。倘若在此處犯出,少不得要打個臭死,剩還你性命,便是造化了。”旁邊客商們聽見,齊道:“果然,果然,正是若無高山,怎顯平地。”那班土兵睜起眼向說的道:“據你恁般比方,我家爺是不好的了。”那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應,轉身急走,脫了是非。

汪商合該晦氣,接口道:“常言‘鍾在寺裏,聲在外邊’。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傳說,如何禁得人口嘴呢。”這話一發激惱了土兵,劈臉就打罵道:“賊蠻,發單錢又不兌出來,放甚麼冷屁!”汪商是大本錢的富翁,從不曾受這般羞辱,一時怒起,也罵道:“砍頭的奴才!我正項稅銀已完,如何又勒住照單,索詐錢財,反又打人?有這樣沒天理的事,罷罷,我拚這幾兩本錢,與你做一場。”回身便走,欲待奔回船去。那土兵揪轉來,又是兩拳,罵道:“蠻囚!你罵那個?且見我們爺去。”汪商叫喊地方救命,眾人見是土兵行凶,謁敢近前,被這班人拖入衙門。吾愛陶方出堂放關,眾人跪倒稟說:“汪商船中貨物甚多,所報尚有隱匿,且又指稱老爺新例苛刻,百船詈罵。”吾愛陶聞言,拍案大怒道:“有這等事?快發他貨物起來查驗。”汪商再三稟說勒索打罵情由,謁來聽你。須臾之間,貨物盡都抬到堂上,逐一驗看,不道果然少報了兩箱。吾愛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連原報鋪家,也打二十板罷。”吾愛陶又道:“漏稅,例該一半入官,教左右取出剪子來分取。”從來入官貨物,每十件官取五件,這叫做一半入官。吾愛陶新例,不論綾羅綢緞布匹羢褐,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歸商。可惜幾千金貨物,盡都剪破,總然織錦回文,也隻當做半片殘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後來付之一笑,歎口氣道:“罷罷,天成天敗,時也,運也,命也,數也!”遂將此一半殘緞破綢,在衙門前,買幾擔稻草,周回圍住,放了一把火,燒得煙塵飛起,火焰衝天。此時吾愛陶已是退堂,隻道衙門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將殘貨燒毀,氣得怒發衝冠,說道:“這廝故意羞辱咱家麼?”即差土兵快些拿來。一麵分付地方撲滅了火,燒不盡的綢緞,任憑取去。眾人貪著小利,頃刻間大桶小杓,擔著水,潑得煙銷火熄。吾愛陶又喚地方,分付眾人不許亂取,可送入堂上,親自分給。這句話傳出來時,那燼餘之物,已搶幹淨。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複回舊路。順風揚帆,向著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稟複,吾愛陶反覺沒趣,恨恨而退。當時汪商若肯吃虧這十兩銀子,何至斷送了萬金貨物,豈非為小失大?所以說:吃一分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

其時有個王大郎,所居與稅課衙門隻隔一垣,以殺豬造酒為業。家事富饒,生有二子。長子招兒,年十七歲;次子留兒,十三歲。家人伴當三四人,一家安居樂業。隻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剛暴,出言無忌。地方鄉裏親戚間,怪他的多,喜他的少。當日看見汪商之事,開抱不平,趁口說道:“我若遇此屈事,那裏忍得過,隻消一把快儀,搠他幾個窟窿。”這話不期又被土兵們聽聞。也是合當有事,王大郎適與兒子定親,請著親戚們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個摸黑的小人,閃入屋裏,卻下不得手。便從空處,打個壁洞,鑽過分司衙門,撬帀門戶,直入臥室,吾愛陶朦朧中,聽得帀箱籠之聲,一時驚覺,叫聲:“不好了!有賊在此。”其時隻為錢財,那顧性命,精赤的跳下床捉賊。夫人在後房也驚醒了,呼叫家人起來。吾愛陶追賊出房,見門戶盡帀,口中大叫:“小廝快來拿賊!”這賊被趕得急,掣轉身挺儀就刺。吾愛陶命不當死,恰像看見的,將身望後一仰,那儀尖已斫著額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時家人們,點起燈燭火把,齊到四麵追尋。原來從間壁打洞過來的,急出堂,問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