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營求,無過富貴兩途。貴這一途,上等是讀書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來,是吏員承差之類;以錢財買來,是監生儒士之類。若夤緣作弊,就不免有禍。富這一途,守分是蠶桑耕織。其餘在家安逸擢錢,是鋪行經營之類;在路跋涉擢錢,是商販趕趁之類。若飄洋走險,也不是萬全。
至守貴必須奉公循法,勤慎謙恭。守富必須量入製出,小心勤儉。這等叫做順取順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曉甚麼是名義,甚麼是法度。奴顏婢膝,蠅附狗偷,笑罵由人,隻圖一時快意。騙得頂紗帽,不知是甚麼紗帽,便認作詐人樁兒。騙得幾個銅錢,不知是甚麼銅錢,便做出驕人模樣。平日於他有恩的,怕認了形他短處,置之不聞。平日於他有怨的,一遇著下石設阱,睚眥必報。忘卻自己出身,家裏僮仆,跟隨人役,一味暴戾克剝,似服事奔走,應得衣食養家不該的。不想錢財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貪婪狡詐,似權勢再用不盡,天理竟可抹殺的。總之仗了個說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閃了付打不怕、罵不怕花臉嘴。也知道走得慢,須掉下個打破醋缽兒的頭;走得快,添一頂壓折強脖項的帽。他說得一時,且快活一時。還曉得追給主,還好把家夥什物來搪。追入官,須要將真金白銀來納。他說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惡貫滿盈,人怨天怒。
成化年間,有一個王臣,原不知姓甚麼,名甚麼。因十餘歲時,投了一個江南大家,姓王,從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於祖父以這枝筆取功名。子孫承他這些蔭藉,高堂大廈,衣輕食肥,美姬媚妾,這樣的十之七。出於祖父以這鋤頭柄博豪富,子孫承他這些基業,也良田腴地,豐衣足食,呼奴使婢,這樣的十之三。但貴的多半驕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樸。有那強脫俗子弟,畢竟結納些才人墨客,談詩論古,學文墨。收納些篾片陪堂,談琴格物,學清致。更尋幾個僧人妓女,探花問竹,學風流。出入小輿畫船,華衣麗服,孌僮俊仆,務求市人。隻是驕侈鄙吝,這習氣斷斷除不盡的。若世家子弟,脫去驕侈,定是個手底來不得。財主人家,脫了這鄙吝,定是富不久。我道還是一竅不通,廣居厚積,所以常守貴也。一毛不拔,銀脂錢血,所以常守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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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王大戶,也是個學文墨,學清致,學風流的。見這王勤,人兒標致,言語伶俐,舉動活變,就收在書房中。叫他烹茶洗硯,閑時叫他習字摹帖,服事書房往來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麵首兒好,也充了孌童之數。鮮衣潔食,主翁相待甚好。但隻是主翁甚酷,他卻多情,甚好結客。主翁知道,打罵無所不至,他卻改不來。趁著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寫的學他寫,畫的學他畫,唱的學他唱。識古董的,學他識古董。吃了主翁閑飯,又得閑工夫,仗著後庭,也帄有一身本事。
小人有了些伎倆,他躍躍自是,也有個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湊出事來。江南娘娘們極脫灑,大家閨門整肅,內外懸絕的固多。好這等尋山問水,笑談玩耍,脫略繩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夥,人看他還是小。況且十來歲,就在內外跑動,出入也慣的。說他會得吹會得唱,還有一般幾個小似他,略會吹唱的,遇著時節,常常叫進裏邊吹唱。
他是個聰明人兒,龐兒生得媚,袍仗兒也濟楚。又看慣了這些來往子弟舉止,站在人前,略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弁。吹唱到幽揚不盡處,真是新鶯雛燕,引得人心俱飛。所以每到承應,偏得各位娘娘賞鑒,也多得各位娘娘賞賜。這其間無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個娘娘似個喜我,個娘娘甚是愛我,動了一點邪心。
不知這些大戶人家,倚著有兩分錢,沒個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於大娘禁製的,或苦於同輩專寵的,或主人濃於書史,急於經營,昏於杯酌;或情分外寵,裏邊返不及;或質賦得柔薄,風月苦不勝;或年事高大,支給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虛設的。他在大家,衣豐食足,身閑心閑,春宵秋夜,那能不胡思亂想?不見可欲心不亂,看了這標致後生,有釁可乘。怕事的還恐礙著人眼,顧著後來;好事的便百計千方,且圖目下。先是送目傳情,還貽書贈物,後來畢竟到逾牆穴壁。在男子中幾個魯男子,女人中幾個魯共薑?男求女難,女求男易。單相思也有成時,兩相思無所不就。所以大家少置妾媵,不惟惜身;嚴整閨門,不惟存體。這王勤在家中,竟至與主人妾勾搭上了。
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閨中原有一輩喜伺察的,好要尋人不是。又有一種臉兒強、心兒癢、要做不做,人得頭籌,心裏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況王勤還是小廝,輕浮不曉事,也不免露出些馬腳,早已為主翁知道了。這主翁卻也有主意,道這件事發不得,發出來關係家醜。捏做盜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實情,也不像樣。隻說他將書房中玩物,屢次盜出花費,不由分說,將來打上一頓。身邊還帶著其妾與的香囊,穿著其妾的褲,主翁隻做不見。將來鎖在一間冷房,分付不許與他飲食,待要餓死他。
王勤到那房裏,沒有桌凳床鋪,不免地下坐臥。想道:這應是事發了。我是小廝,與人混賬,尚且吃打了幾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這死是大分了!卻喜這王勤平日做人狡詐強狠,卻隻淩虐同輩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著就倒,都肯傾身結識。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飲食明絕,暗裏不絕。他又央個昀厚的,裏邊求各位娘娘,外邊求這些平日與他有些賬的相公阿爹。不知他為的甚麼事,這些娘娘自避嫌不說,這些相公阿爹,不過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誼,肯為他貼麵皮?
過了幾日,主翁問餓得仔麼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帄個沒贓證,悄悄叫個心腹丫環紫荊,拿二兩銀子與他,道:“救你不得,與你盤纏。”關在房中,要甚盤纏,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將房門挖去一塊板,伸出手來扭去鎖。自家家裏人,走自家家裏路,人不驚,狗不吠。隻有大門上鎖,他就在大門裏走了出去。夤夜去投平日愛他這幾家宦家富室。不期這幾家已知他行徑,容留不惟體麵有傷,抑且那家沒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絕不留。飯也沒討一碗,他也甚恨這些人情薄。無可奈何,隻得買了床被縟,在姑蘇沿途雇船,要尋個顯宦家躲雨。年紀兒青,到處有人搭伴。光得著,光人些;光不著,也被人光些。隻是說起投靠,人兒聰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沒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兩個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處找尋?沒個收留的。每日飯店安身。會得唱,跟人去趕唱;會得寫,也去與人抄書。看見人編頭修腳,也就買副家夥編頭修腳。撞著風月人,也搭賣。嘴是糊得過,卻怕家中知風來緝捉。東飄西蕩,不敢停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