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飛作白蝴蝶,千戶染成紅杜鵑。
又謅一個笑話,用著兩句《浣紗》曲子道:
胥門有神人,頭大如車輪。一個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滿街這樣傳笑。王千戶惱了,道:“我知道蘇州朋友極輕薄。前日在王家,這幹人將我玩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頭上來揉癢。”心生一計,說收到古書,恐有差錯,取各學生員查對,仍要他抄謄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裏抄謄,早進晚出,饑得腰癟肚軟。那帶來京班,還嚷亂道:“字寫得不好。”不肯收他的書,要詐錢。這些來受氣的秀才,出來一傳,外邊反亂了破靴陣了。
先在學間聚齊,隨見吳、長兩縣縣官,你一聲,我一句叫。縣官不知向那一個回答,隻說:“原沒這事,你們還到上邊講。”又到府間,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養的,豈有取去抄書之理!你們去對他講,要到道前,並見撫按。”隻見遠遠道子來,是王千戶拜客。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這奴儕!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們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來惹我們相公!”奪板子,扯轎扛,亂打將來。穢言惡語,也聽不得。瓦片石塊,夾頭臉打來。王千戶見不是條,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賞。”後邊一個轎夫,去奪轎扛,被秀才拿住打。隻得三個,牛頭扛扛了。飛趕到得衙門,叫:“快關門,快關門!”等不得到堂落轎,頭門邊便已跳下轎,往裏一跑。已是烏紗雙翅折,繡服滿汙泥。帶落花銀片,真如落水雞。
這幹秀才已趕到,將他大門打得梯樣,頭行牌打得粉碎,口中隻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來助興。秀才喊一聲,他喊四五聲不絕。秀才已住,他還打個不休。帄得王臣臉中五色渾無定,身上三魂莫可尋。無可奈何,與後司計議道:“秀才原是破靴陣,不好惹的。如今隻除免他抄對,散他去罷。”兩下計議,寫上一麵白牌,寫的心驚,寫得差,揩去又寫。那王千戶戰兢兢標朱,那點不知點在那廂,日子全不成字。道:
本衛
上供書籍,俱已倩人,諸生姑免。
叫人拿去門上掛,那個敢去。捱不過,一個大膽的拿了,從打碎門洞中塞出。一個秀才,扯住正讀。一個在側邊嚷:“好大膽奴才!我們要你免?隻是打!”一聲喊,在隔牆石頭瓦片,如雨打進。近牆的屋上瓦,沒一塊完全。王千戶道:“怎處?不如走罷。”卻舍不得這些詐來銀子。眾人道:“免字不好,換個字哄他散罷。”商量一會,改作:
本衛
上供書籍,自行倩人抄謄,諸生各回肄業。
寫了,帄得出去。眾秀才道:“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舊嚷亂。王千戶道:“諸生二字不好。終不然,稱列位相公。”後司道:“沒這行移體。”一個道:“隻著人口傳。道以後抄書,不敢相勞,列位相公請回。口說無憑,不害體麵。”一個道:“隻說,他也不肯準信。”王千戶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自己換了衣帽,連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後牆逃命。
卻是後司道:“不可。我們走得多遠,被他趕上拿住,打做稀爛。隻除把欽給銀兩搬來,擺在堂上。大帀儀門,他若進來,就把搶劫賴他。秀才曉得道理利害,必不敢來,可以退他。”眾人齊聲道:“好!”不問欽給、詐贓,忙忙的將來擺了。自己躲在深處,叫人將大門閂拔去,飛也似跑進。這眾秀才正鬧嚷時,忽見衙門劃然大帀。眾人恰待趕進,早見堂上甬道,並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滿,都是木屐樣大元寶。一似:梅帀庾嶺玉,風卷浙江潮。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造次!這廝待把錢糧塗賴我們了。我們莫進去,隻圍著守著,絕他水菜。”
少不得有司出來調停。果是長、吳二縣,心中也怪王千戶,要人囉唕。他卻也道:“歹不中是個差官,帶有欽給銀兩,也是地方幹係。”一麵申報上司,一麵自來撫慰。眾人圍住,嚷嚷亂亂。又得撫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學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機生事。眾秀才假手脫,打起退船鼓散訖。這幹趕興百姓,也都走回。這番王千戶才有了性命。
在裏麵與後司做本,道是鄉紳大戶買囑劣衿,阻撓采辦,淩毆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發本。不期王撫向知他在地方騷擾害民,已行有司訪他惡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與學院會稿,一齊上本。學院還隻為學政,奏他荼毒生員,逼詐淩辱,失朝廷養士之體。王撫便將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納賄詐財,動經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財賦所出,豈容動搖。一麵發本,一麵借防護為名,差兵圍了他衙宇。又牌行府縣,撥夫巡守。王千戶與這幹隨來光棍,原怕秀才毆打,不敢出門。這一圍守,要藏匿搬移贓物,搬不得。要上本勾幹,也做不得。卻又似個:籠鳥難張翼,囚猿浪舉身。
隻是兩院上本,行學查個為首生員。卻把個新進並不曾出來的秀才,叫做陸完,是因他進學,不完束修,竟將來報入在本裏。卻不:李代桃僵,張帽李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個本,王撫說得市樣激切。江南縉紳,為地方,也向閣中講說。聖上憫念三吳,竟差官拿解來京。
此時王千戶見王撫兩本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縛。本上有名黨與,撫按竟自拿問。詐到傾成元寶五千錠,盡盤在官。王撫並將采到書玩,一並解京,這便是真贓實犯。王千戶枉費了許多心,用了許多力,不得分厘隨身入己。
到京下鎮撫打問。沒錢用,夾打都是重的。沒錢用,沒關節,這惡跡都不能隱下。衛中上本,參送法司。刑部依律,擬他打死平民,激變地方,定了個斬罪。倒是聖上英明,既批了個著即會官處決,還傳首江南。其隨從白棍,充軍問徒不等。
倚勢詐錢,威闊能得幾時。若是這王臣安分知足,得頂紗帽,雖不為縉紳所齒,還可在京鬼混過日,就是作人奴隸,貧賤終身,卻沒個殺身之禍。總是小器易盈,貪得無厭,有此橫事。單隻為朝廷撰得二十餘萬銀子,單成就得個聖上仁明,納諫如流,王巡撫愛民忠鯁。
還有那陸秀才,邀聖上寬恩,置之不問,已是個僥幸了。到後來中了舉,中進士。京中聞他是前日打王千戶,是個有膽氣有手段的,卻銓選了個北道禦史,後來直做到吏部尚書。其實陸秀才原也沒甚力量,那無妄之福,翻得從無妄之禍裏麵。在王臣還替世間做個走空詐錢的鑒戒,足發一笑而已。
(《醉醒石》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