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數日不回,謝奶奶著人遍處找尋不見。歇了五六日,隻見順城門裏管園的人來道:“方才有幾個旗校般人,道園子已是陸府管業,另換管園的,將小人逐出。”謝奶奶道:“我園子不賣。”管園的道:“現把咱家家夥撩上一街,還要差人去拿回。”謝奶奶道:“有這事?白占人產業,咱背黃也要與他講一講。”
正說話間,王公子回來了,道:“不好了,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悶得慌,正走出門,巧巧撞著舅子,道:‘門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來?’咱道:‘門上不知道。’就與他走。他道:‘一個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個大宅子裏邊,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齊似咱,在那廂賭。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沒管。’他道:‘不妨。你偌大家事,怕少了賭錢,我保駕。’打五百兩籌來與咱兩個,咱也會贏,當不得舅子會輸。頭一兩日,輸了三百,咱揭了個票要回來。舅子叫番籌,一連幾日,舅子贏,咱又輸了。咱贏,舅子又輸。直輸到一千二百兩。他又不要票子,要產。咱不知道甚麼產。舅子道:‘順城門西花園,咱知道四址,你權寫與他。’咱不肯,眾人嚷的亂的,不許咱出門。舅子道:‘你一千產當一千二百輸,還是便宜。’臨寫時,他又道:‘不值。’又寫了一百兩票子,舅子作保銀,才得脫身。”謝奶奶道:“好!好!這是舅子與陸指揮合條兒局你了。如今產已陸家管業。”王公子道:“這樣快,我文書上空頭的。”謝奶奶道:“好癡人!好敗子!你爺一千四百兩買,更造繳結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輸,還便宜,還寫一百兩票子!罷罷,生你這敗子,連這窠巢,也被你賭去了。”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兒哄我。”先在房中,與妻子鬧了一夜,妻子甚氣不過,上了一索。
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陸指揮的,欺他癡子不覺。不料謝奶奶點出,家中鬧吵,至於妻子上了吊。他趕來正要尋釁,隻見妹子好端端坐在房裏,道:“哥,不是家,他不學好,還要你去說他道他,怎合條兒哄他?須不是親戚們做的事。”舅子板了臉道:“豈有此理!”那王公子卻撞進房來道:“無恥汙邪的,你怎麼串人來局賭?二千兩產,做一千二百兩,還是我便宜。你得了陸指揮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這樣禽獸,再不許上咱門,去!去!”早又謝奶奶到,道:“罷呀!園子,陸指揮已封鎖去了。謁叫你不與好人走?與這幹亡八羔子賭錢。”這又罵到舅子身上了,隻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惱,道:“這門上不成了,一百兩頭,撮不來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這兩節事,原是陸指揮與許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幫閑的,產價幫閑的與那假朱寧侄子分去。這次用他舅子,產價舅子與眾賭棍分去。許校尉都有頭除,所以又來見許校尉,道:“陸爺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亂,要告咱局賭,揭陸爺占產,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衛裏,下他一狀。妹夫是怕官司的,謝奶奶是要體麵、不肯出官的,管情來解交,把那平子門外園,好歹送與陸爺,我們也撰他千把歇手。”寫了紙謊狀,道他起造違製房屋,打詐窠窩,奸淫父妾,嗔妻阻勸,同母威逼自縊。許校尉拿進去,準了,就差許校尉。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講錢。這許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講錢,隻拿人。把王公子鷹拿雁抓,將來關在官店裏。勢頭大,等他家裏不知甚事,差使錢衙門使用,官的銀子,都講得起。把個王公子帄在店裏,五分一日吃官飯,望不見個親人來。那謝奶奶知道他沒甚大事,不過是個詐局,料不難為他。若一緊,他帀大口。且冷著,也把兒子急一急,他後日也怕,不敢胡走。
閣了一日,許校尉怕緩了局,來要謝奶奶見官。若是謝奶奶講一個:“我是官宦人家,不出來。”他就花來了。不期謝奶奶一個皂帕子包了頭,著了青衫舊鞋,道:“咱去。”許校尉倒吃了一驚,隻得收科,道:“奶奶,前邊爺,上堂坐過的。奶奶怎出頭露麵?兩邊都是親戚,講一講,裏邊用些和了罷。”謝奶奶道:“彼一時,此一時。先時是奶奶,如今是犯婦,不去怎的?”叫了乘小轎兒,許校尉也隻得隨著到衛前。許校尉打合道:“那個不得爺的恩過。”要詐錢,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兩。
陸指揮坐了堂,帶進人犯,門上吆喝。把這拶指夾棍,往地下一撩,掠得這王公子怪哭,道:“母親,罷了孩兒了,孩兒今日是死了。”那謝奶奶也跪在地下,對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親當日坐在這堂上,沒天理事,不知幹了多少,今日報應,該在你身上。你還要望活!”響響的這樣講。那陸指揮板了臉,正待在上麵做作,聽了這幾句,提起他父親,是曾於陸指揮有恩的。說他父親做沒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難說有天理。
那陸指揮不覺良心聳動,假意問許校尉道:“這甚麼人?”答應道:“原任王爺奶奶。”陸指揮道:“且起來。”謝奶奶便站了。陸指揮道:“狀上那違製房屋,打詐妓女,奸父妾,逼妻死,是怎麼的?”王公子一句答應不出。又是謝奶奶道:“房屋原有兩間,已與人了。打詐,謁是被害?奸父妾,他老子死時,他才十二歲。兩個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說逼妻,他妻現在家裏。”陸指揮聽他詞理嚴正,心裏又想:三個園,已得了兩個,怎又乘勢逼他的,於心難安。隻得丟手道:“這狀似謊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縊,不為無因。出去,我注銷了罷。”
到家,謝奶奶道:“他與你,都是個指揮兒子。他坐著,你跪著,還連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見你親戚朋友光景了麼?謁不是帄你的人?”王公子卻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謝奶奶自教他讀書識字,又用錢襲了錦衣衛千戶,與陸指揮仍為僚友,也還守得一個園。倒是陸指揮,雖然得寵,直做到宮保腰玉,快樂也有幾時。到歿後,人劾他奸贓,至於削奪籍沒,這兩個園子,又不知落謁手。用勢奪人的,終久歸人。我想這節事,王錦衣,是以田園帀隙的;陸錦衣,是以勢奪人產不享的。這也可醒為兒孫作牛馬之心。至王公子,則癡愚被局,朋友親戚,都作舟中敵國,危矣險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謹慎。
(《醉醒石》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