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安南玉馬換猩絨(1 / 3)

百年古墓已為田,人世悲歡隻眼前。

日暮子規啼更切,閑修野史續殘編。

話說廣西地方與安南交界,中國客商,要收買丹砂、蘇合香、沉香,卻不到安南去,都在廣西收集。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安南的土產,廣西不過是一個聚處。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廣西來貨賣。那廣西牙行經紀,皆有論萬家私,堆積貨物。但逢著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這一日叫做帀市。帀市的時候。兩頭齊列著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許買賣。這也是近著海濱,恐怕有奸細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個評價官,這評價官是安撫衙門裏差出來的。若市上有私買私賣,緝訪出來,貨物入官,連經紀客商都要問罪。自從做下這個官例,那個還敢胡行?所以,評價官是極有權要的。名色雖是評價,實在卻是抽稅。這一主無礙的錢糧,都歸在安撫。

曾有個安撫姓胡,他生性貪酷,自到廣西做官,不指望為百姓興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隻想剝盡地皮自肥。總為天高聽遠,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這胡安撫沒有兒子,就將妻侄承繼在身邊做公子。這公子有二十餘歲,生平毛病是見不得女色的,不論精粗美惡,但是落在眼裏,就不肯放過。隻為安撫把他關禁在書房裏,又請一位先生陪他讀書,你想曠野裏的猢猻,可是一條索子鎖得住的?況且要他讀書,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猻妝扮李三娘挑水、鮑老送嬰孩的戲文了。眼見得讀書不成,反要生起病來。安撫的夫人又愛惜如寶,這公子倚嬌倚癡,要出衙門去玩耍。夫人道:“隻怕你父親不許,待我替你講。”

早是安撫退堂,走進內衙來。夫人指著公子道:“你看他麵黃肌瘦,茶飯也不多吃,皆因在書房內用功過度。若再關禁幾時,連性命都有些難保了。”安撫道:“他既然有病,待我傳官醫進來,吃一兩劑藥,自然就好的,你著急則甚?”公子怕露出馬腳來,忙答應道:“那樣苦水,我吃他做甚麼?”〖=D(〗〖=〗〖=S〗安撫道:“既不吃藥,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門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裏閑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撫道:“你講的好沒道理。我在這地方上,現任做官,怎好放縱兒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塗,難道兒子麵孔上貼著‘安撫公子’的幾個字麼?便出去玩耍,有那個認得,有那個議論?況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帄得他病久了,當真三長兩短,我是養不出兒子的哩。”安撫也是溺愛,一邊況且夫人發怒,隻得改口道:“你不要著急,我自有個道理。明朝是帀市的日期,分付評價官領他到市上,玩一會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換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這個容易。”公子在旁聽得,眉花眼笑,撲手跌腳的,外邊喜歡去了。正是:

意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總情迷。

世間溺愛皆如此,不獨偏心是老妻。

話說次日五更,評價官奉了安撫之命,領著公子出轅門來,每人都騎著高頭大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來評價官也有個衙門。公子下了馬,評價官就領他到後衙裏坐著,說道:“小衙內,你且寬坐片時,待小官出去點過了兵,放炮之後,再來領衙內出外觀看。”隻見評價官出去坐堂。公子那裏耐煩死等?也便隨後走了出來。

此時天尚未亮,滿堂燈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圍都是帶大帽、持槍棍的,委實好看。公子打人叢裏擠出來,直到市上。早見人煙湊集,家家都掛著燈籠。公子信步走去,猛抬頭看見樓上一個標致婦人,憑著樓窗往下麵看,便立住腳,目不轉睛的瞧個飽滿。你想,看人家婦女,那有看得飽的時節?總是美人立在眼前,心頭千思萬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從中下手。卻不知枉用心腸,像餓鬼一般,腹中越發空虛了。這叫做眼飽肚中饑。公子也是這樣呆想。那知樓上的婦人,他卻貪看市上來來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兒留在公子身上麼?又見樓下一個後生,對著那樓上婦人說道:“東方發白了,可將那幾盞燈挑下來吹熄了。”婦人道:“燭也剩不多,等他點完了罷。”公子乘他們說話,就在袖裏取出汗巾來。那汗巾頭上係著一個玉馬,他便將汗巾裹一裹,擲向樓上去,偏偏打著婦人的麵孔,婦人一片聲喊起來。那樓下後生也看見一件東西在眼中幌一幌,又聽得樓上喊聲,隻道那個拾磚頭打他。忙四下一看,隻見那公子嬉著一張嘴,拍著手大笑道:“你不要錯看了,那汗巾裏麵裹著有玉馬哩!”這後生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忙去揪著公子頭發,要打一頓。不提防用得力猛,卻揪著了帽子,被公子在人叢裏一溜煙跑帀了。後生道:“便宜這個小畜生!不然打他一個半死,才顯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徑跑到樓上去。婦人接著,笑道:“方才不知那個涎臉,將汗巾裹著玉馬擲上來。你看這玉馬,倒還有趣哩。”後生拿過來看一看,道:“這是一個舊物件。”那婦人也向後生手裏取過帽子來看一看,道:“這是那裏得來的?上麵好一顆明珠。”後生看了,驚訝道:“果然好一顆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個官長家的哩。”婦人道:“你說甚麼?”後生道:“我在樓下見一個人瞧你,又聽得你喊起來,我便趕上去打那一個人。不期揪著帽子,被他脫身走去。”婦人道:“你也不問個皂白,輕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禍根來。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麼!”後生道:“他現在將物件擲上來,分明是調戲你。”婦人道:“你好呆,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個玉馬,奴家還不認得他是長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說話間,聽得市上放炮響,後生道:“我去做生意了。”

你道這後生姓甚麼?原來叫做杜景山。他父親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誠經紀,四方客商都肯來投依。自去世之後,便遺下這掙錢的行戶與兒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幹,會招攬四方客商,算得一個克家的肖子了。我說那樓上的婦人,就是他結發妻子。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鳳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務件件妥貼,兩口兒極是恩愛不過的。他臨街是客樓,一向堆著貨物。這日出空了,鳳姑偶然上樓去,觀望街上,不期撞著胡衙內這個禍根。你說惹了別個還可,這胡衙內是活太歲,在他頭了動了土,重則斷根絕命,輕則也要蕩產傾家。若是當下評價官曉得了,將杜景山責罰幾板,也就是消了忿恨。偏那衙內開揣著鬼胎,卻不敢打市上走,沒命的往僻巷裏躲了去。走得氣喘,隻得立在房簷下歇一歇力。不曉得對門一個婦人,蓬著頭,敞著胸,手內提了馬桶,將水蕩一蕩,朝著側邊潑下。那知道黑影內有一個人立著,剛剛潑在衙內衣服上。衙內叫了一聲:“哎喲!”婦人丟下馬桶,就往家裏飛跑。我道婦人家倒馬桶,也有個時節,為何侵晨爬起來就倒?隻因小戶人家,又住在窄巷裏,恐怕黃昏時候街上有人走動,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內都關門閉戶,他便冠冠冕冕,好出來洗蕩。也是衙內晦氣,蒙了一身的糞渣香。自家聞不得,也要掩著鼻子。心下又氣又惱,隻得脫下那件外套來,露出裏麵是金黃短夾襖。

衙內恐怕有人看見,觀瞻不雅,就走出巷門。看那巷外卻是一帶空地,但聞馬嘶的聲氣。走得幾步,果見一匹馬拴在大樹底下,鞍轡都是備端正的,衙內便去解下韁繩。才跨上去,腳蹬還不曾踏穩,那馬如飛跑去了。又見草窩裏跳出一個漢子,喊道:“拿這偷馬賊!拿這偷馬賊!”隨後如飛的趕將來。衙內又不知這馬的韁口,要帶又帶不住,那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轉一個大彎,衝到市上來。防守市上的官兵,見這騎馬漢子在人叢裏放轡頭,又見後麵漢子追他是偷馬賊,一齊喊起來,道是:“拿奸細!”嚇得那些做生意買賣的,也有擠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銀包,也有不見了貨物,也有踏在陽溝裏,也有跌在店門前,紛紛遝遝,儼有千軍萬馬的光景。評價官聽得有了奸細,忙披甲上馬,當頭迎著,卻認得是衙內。隻見衙內頭發披散了,滿麵流的是汗,那臉色就如黃蠟一般。喜得馬也跑不動了。早有一個胡髯碧眼的漢子喝道:“快下馬來,俺安南國的馬,可是你這蠻子偷來騎得的麼?”那評價官止住道:“這是我們衙內,不要羅唕!”連忙叫人抱下馬來。那安南國的漢子把馬也牽去了。那官兵見是衙內,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傷著那裏哩!”

評價官見市上無數人擁擠在一團,來看衙內,隻得差官兵趕散了,從容問道:“衙內出去,說也不說一聲,嚇得小官魂都沒了。分頭尋找,卻不知衙內在何處遊戲。為何衣帽都不見了?是甚麼緣故?”衙內隔了半晌,才說話道:“你莫管我閑事,快備馬送我回去。”評價官隻得自家衙裏取了巾服,替衙內穿戴起來,還捏了兩把汗,恐怕安撫難為他,再三求告衙內,要他包含。衙內道:“不幹你事,你莫要害怕。”眾人遂扶衙內上馬,進了轅門,後堂傳梆,道是衙內回來了。

夫人看見,便問道:“我兒,外麵光景好看麼?”衙內全不答應,紅了眼眶,撲簌簌吊下淚來。夫人道:“兒,為著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淚。衙內越發哭得高興。夫人仔細將衙內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裏去了?怎麼換這個巾服?”衙內哭著說道:“兒往市上觀看,被一個店口的強漢見兒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來搶去,又剝下兒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罷,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變嘴變臉的說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曉得這事,可不連我也埋怨起來?”

話說安撫見公子回來,忙送他到館內讀書。不期次日眾官員都來候問衙內的安。安撫想道:“我的兒子又沒有大病,又不曾叫官醫進來用藥,他們怎麼問安?”忙傳進中軍來,叫他致意眾官員,回說衙內沒有大病,不消問候得。中軍傳著安撫之命,不一時又進來稟道:“眾官員說,曉得衙內原沒有病,因是衙內昨日跑馬著驚,特來問候的意思。”安撫氣惱道:“我的兒子才出衙門遊得一次,眾官就曉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軍謝聲眾官員,他便走到夫人房裏來,發作道:“我原說在此現任,兒子外麵去不得的。夫人偏是護短,卻任他生出事來,帄得眾官員都到衙門裏問安,成甚麼體統?”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裏生出甚麼事來?”安撫焦燥道:“你還要為他遮瞞!”夫人道:“可憐他小小年紀,又沒有氣力,從那裏生事起?是有個緣故,我恐怕相公著惱,不曾說得。”安撫道:“你便遮瞞不說,怎遮瞞得外邊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說要兒子改換妝飾,我便取了相公煙墩帽上麵釘的一顆明珠,把他帶上。不意撞著不良的人,欺心想著這明珠,連帽子都搶了去。就是這個緣故了。”安撫道:“豈有此理!難道沒人跟隨著他,任憑別人搶去?這裏麵還有個隱情,連你也被兒子瞞過。”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麵去,那裏曉得這些事情。相公叫他當麵來一問,就知道詳細了,何苦埋怨老身!”說罷便走帀了。

安撫便差丫環向書館裏請出衙內來。衙內心中著驚,走到安撫麵前,深深作一個揖。安撫問道:“你怎麼昨日出去跑馬闖事?”衙內道:“是爹爹許我出去,又不是兒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撫道:“你反說得幹淨!我許你出去散悶,那個許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內道:“那個自家去招惹是非?別人搶我的帽子、衣服,孩兒倒不曾同他爭鬥,反回避了他,難道還是孩兒的不是?”安撫道:“你好端端市上觀看,又有人跟隨著,那個大膽敢來搶你的?”衙內回答不出,早聽得房後夫人大罵起來,道:“胡家後代,隻得這一點骨血,便將就些也罷。別人家兒女還要大賭大嫖,敗壞家私。他又不是那種不學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聲!好休便休,隻管嘮嘮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麼?”安撫聽得這一席話,連身子麻木了半邊,不住打寒噤,忙去賠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氣壞了。你疼孩兒,難道我不疼孩兒?我恐孩兒在外麵吃了虧,問一個來曆,好處治那搶帽子的人。”夫人道:“這才是。”叫著衙內道:“我兒,你若記得那搶帽子的人,就說出來,做爹的好替你出氣。”衙內道:“我還記得那個人家,燈籠上明明寫著‘杜景山行’四個字。”夫人歡喜,忙走出來,撫著衙內背道:“好乖兒子,這樣聰明,字都認識得深了,此後再沒人敢來欺負你。”又指著安撫道:“你胡家門裏,我也不曾看見一個走得出會識字像他的哩!”

安撫口中隻管把“杜景山”三個字一路念著,踱了出來。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將杜景山拿來,痛打一陣,百姓便叫我報複私仇,這名色也不好聽。我有個道理了,平昔聞得行家盡是財主富戶,自到這裏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擾分文。不若借這個事端,難為他一難為。我又得了實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兒子的私憤又償了。極妙!極妙!”即刻遂傳書吏,寫一張大紅猩猩小姑絨的票子,拿朱筆寫道:“仰杜景山速辦三十丈交納,著領官價,如違拿究!即日繳。”

那差官接了這個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裏來。杜景山定道是來取平常供應的東西,隻等差官拿出票子來看了,才嚇得麵如土色,舌頭伸了出來,半日還縮不進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納,不要遲誤。票上原說即日繳的,你可曾看見麼?”杜景山道:“爺們且進裏麵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納沒得交納,也該作速計較。”杜景山道:“爺請吃酒,待在下說出道理來。”差官道:“你怎麼講?”杜景山道:“爺曉得,這猩猩絨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來販賣。要一兩丈,或者還有人家藏著的,隻怕人家也不肯拿出來。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個難題目了。莫講猩猩絨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絨,也沒處去尋。平時安撫老爺取長取短,還分派眾行家身上,謂之眾輕易舉。況且還是眼麵前的物件,就著一家支辦,力量上也擔承得來。如今這個難題目,單看上了區區一個,便將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這許多。在下通常計較,有些微薄禮取來孝順,煩在安撫老爺麵前回這樣一聲。若回得脫,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願將百金奉酬;就回不脫,也要寬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這百金,若爺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來,等爺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脫,回不脫,隻要我口內稟一聲,就是百金上腰,拚著去稟一稟,決不到生出事來。”便應承道:“這個使得,銀子也不消取出來。我一向曉得你做人是極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寫一張呈子,同著我去。濟與不濟,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寫了呈子,一齊到安撫衙門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