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安南玉馬換猩絨(2 / 3)

此時安撫還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稟道:“行家杜景山帶在老爺台下。”安撫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納完全麼?”差官道:“杜景山也有個下情。”便將呈子遞上去。安撫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絨,謁教你帶了行家來?你替他遞呈子,敢是得了他錢財?”忙丟下簽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著了急,顧不得性命,跪上去稟道:“行家磕老爺頭,老爺要責差官,不如責了下人,這與差官沒相幹。況且老爺取猩猩絨,又給官價,難道小人藏在家裏,不肯承應?有這樣大膽的子民麼?隻是這猩猩絨久係禁物,老爺現大張著告示在外麵,行家奉老爺法度,那個敢私買這禁物?”安撫見他說得有理,反討個沒趣,隻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氣和對杜景山道:“這不是我老爺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貴來取上京去,隻得要預先備下。我老爺這邊寬你的限期,毋得別項推托。”忙叫庫吏,先取下三十兩銀子給與他。杜景山道:“這銀子小人決不敢領。”安撫怒道:“你不要銀子,明明說老爺白取你的了。可惡!可惡!”差官倒上去替他領了下來。杜景山見勢頭不好,曉得這件事萬難推諉,隻得上去哀告道:“老爺寬小人三個月限,往安南國收買了,回來交納。”安撫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換,朱筆批道:“限三個月交納。如過限,拿家屬比較。”杜景山隻得磕了頭,同著差官出來。正是:

不怕官來隻怕管,上天入地隨他遣。

官若說差許重說,你若說差就打板。

話說杜景山回到家中,悶悶不樂。鳳姑捧飯與他吃,他也隻做不看見。鳳姑問道:“你為著甚麼這樣愁眉不帀?”杜景山道:“說來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兒得罪了胡安撫,要在我身上交納三十丈猩猩小姑絨。限我三個月,到安南去收買回來。你想眾行家安安穩穩在家裏趁銀子,偏我這等晦氣!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買了來,還扯一個直;若收買不來時,還要帶累你哩!”說罷,不覺淚如雨下。鳳姑聽得,也慘然哭起來。杜景山道:“撞著這個惡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隻是我去之後,你在家小心謹慎,切不可立在店門前,惹人輕薄。你平昔原有誌氣,不消我分付得。”鳳姑道:“但願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體,隻管放心。但不知你幾時動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緊迫,隻明日便要起身,須收拾得千金去才好。還有那玉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裏,好湊禮物送安南客人的。”鳳姑道:“我替你將玉馬係在衣帶旁邊,時常看看,隻當是奴家同行一般。”兩個這一夜淒淒切切,講說不了,少不得要被窩裏送行,愈加意親熱。總是杜景山自做親之後,一刻不離,這一次出門,就像千山萬水,要去一年兩載的光景。

話說杜景山別過鳳姑,取路到安南去,饑餐喝飲,曉行暮宿,不幾時望見安南國城池,心中歡喜不盡。進得城門,又驗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曉得是廣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館安歇,那裏盡是你們廣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問那館地,果然有一個大館,門前三個番字,卻一個字也不認得。進了館門,聽見裏麵客人皆是廣西聲氣。走出一兩個來,通了名姓,真是同鄉遇同鄉,說在一堆,笑在一處。安下行李,就有個值館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間客房裏安歇。杜景山便與一個老成同鄉客商議買猩猩絨。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輝,聽說要買猩猩絨,不覺駭然道:“杜客,你怎麼做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這不是在下要買,隻因為齎了安撫之命,不得不來。”隨即往行李內取出官票與朱春輝看。朱春輝看了道:“你這個差不是好差,當時為何不辭脫?”杜景山道:“在下當時也再三推辭,怎當安撫就是蠻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輝道:“我的熟經紀姓黎,他是黎季犁丞相之後,是個大姓,做老了經紀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費老客這一片盛心?”朱春輝道:“盡在市鄉,就是至親骨肉,說那裏話!”

兩個出了朵落館,看那國中行走的,都是椎髻剪發,全沒有中華體統。到得黎家店口,隻見店內走出一個連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見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說得不明不白,扯著朱客人往內裏便走。杜景山隨後跟進來,要和他施禮,那老兒居然立著不動。朱春輝道:“他們這國裏,是不拘禮數的,你坐著罷。這就是黎師長了。”黎老兒又指著杜景山問道:“這是那個?”朱春輝道:“我是敝鄉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來是遠客。待俺取出茶來。”隻見那老者進去一會,手中捧著矮漆螺頂盤子,盤內盛著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輝道:“這叫做香蓋,吃了滿口冰涼,幾日口中還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們國中叫做庵羅果,因尊客身邊都帶著檳榔,不敢取奉,特將這果子當茶。”杜景山吃了幾個,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輝道:“敝鄉杜景山到貴國來取猩猩絨。為初次到這邊,找不著地頭,煩師長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麼這位客官要做這稀罕生意?你們中國,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誘到一個猩猩,好煩難哩!”杜景山聽得,早是嚇呆了,問道:“店官,怎麼煩難?”隻見黎老者作色道:“這位客長官好不中相與,口角這樣輕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輝賠不是道:“老師長不須見怪,敝同鄉極長厚的,他不是輕薄,因不知貴國的稱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罷了罷了!”杜景山才曉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們不曉得那猩猩絨的形狀,他的麵是人麵,身子卻像豬,又有些像猿。出來必同三四個做伴。敝國這邊張那猩猩的叫做捕儺。這捕儺大有手段,他曉得猩猩的來路,就在黑蠻峪口,一路設著濃酒,旁邊又張了高木屐。猩猩初見那酒,也不肯就飲,罵道:‘奴輩設計張我,要害我性命。我輩偏不吃這酒,看他甚法兒奈何我?’遂相引而去。遲了一會,又來罵一陣。罵上幾遍,當不得在那酒邊走來走去,香味直鑽進鼻頭裏,口內唾吐直流出來,對著同伴道:‘我們略嚐一嚐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齊來嚐酒。那知落了肚,喉嚨越發癢起來,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順著口兒隻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見了高木屐,各各歡喜,著在腳下,還一麵罵道:‘奴輩要害我,將酒灌醉我們。我們卻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兒奈何我?’眾捕儺見他醉醺醺東倒西歪的,大笑道:‘著手了!著手了!’猛力上前一趕,那猩猩是醉後,且又著了木屐,走不上幾步,盡皆跌倒。眾捕儺上前擒住,卻不敢私自取血。報過國王,道是張著幾個猩猩了,眾捕儺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麵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國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體上猩紅,求分付見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數瓢,後來染成貨物,為你表揚名聲,我們還感激你大德,這便死得有名了。’那曉得猩猩也是極喜花盆,極好名的,遂帀口許捕儺們幾瓢。取血之時,真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倘遇著一個慳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許人,後來果然一滴也取不出。這猩猩倒是言語相符,昀有信行的。隻是獻些與國王,獻些與丞相,以下便不能夠得。捕儺落下的,或染西氈,或染大絨,客人買下,往中國去換貨。近來因你廣西禁過,便沒有客人去賣,捕儺取了,也隻是送與本國的官長人家。杜客長,你若要收買,除非預先到捕儺人家去定了,這也要等得輪年經載,才收得起來。若性子急,便不能夠如命。”

杜景山聽到此處,渾身流出無數冷汗,歎口氣道:“窮性命要葬送在這安南國了!”黎老者道:“杜客長差了,你做這件生意不著,換了做別的有利息生意,也沒人攔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輝道:“老師長,你不曉得我這敝同鄉的苦惱哩!”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腸裏蛔蟲,那個曉得他苦腦?”杜景山還要央求他,隻聽得外麵一派的哨聲,金鼓旗號,動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進裏麵,雙手執著一枝燒熱了四五尺長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杜景山道:“他們迎甚麼活佛?”朱春輝道:“我昨日聽得三佛齊國來了一個聖僧,國王要拜他做國師。今日想是迎他到宮裏去。”

兩個便離了店口,劈麵正撞著迎聖僧的鑾駕。隻見前頭四麵金剛旗,中間幾個黑臉蓬頭赤足的小鬼,抬著十數顆枯樹,樹梢上燒得半天通紅。杜景山問道:“這是甚麼故事?”朱春輝道:“是他們國裏的鄉風。你看那活鬼模樣的都是獠民,抬著的大樹,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將豬油和鬆香熬起來,澆在樹上,點著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頭邊又香又臭哩!我卻從不曾看見檀香、沉香有這般大樹。”朱春輝道:“你看這起椎髻婦女,手內捧著珊瑚的,都是國內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寶貝了。我看這些蠻娘,妝束雖奇怪,麵孔還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麼雜在男獠隊裏?”朱春輝道:“他國中從來是不知禮義的。”看到後邊,隻見一乘龍輦,輦上是檀香雕成四麵嵌著珍珠寶石的玲瓏龕子,龕子內坐著一個聖僧。那聖僧怎生打扮?隻見:

身披著七寶袈裟,手執著九環錫杖。袈裟耀日,金光吸盡海門霞;錫杖騰雲,法力卷帀塵世霧。六根俱淨,露出心田;五蘊皆空,展施杯渡。佛國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話說杜景山看罷了聖僧,同著朱春輝回到朵落館來,就垂頭要睡。朱春輝道:“事到這個地位,你不必著惱。急出些病痛來,在市鄉有那個照管你?快起來,鎖上房門,在我那邊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見說的有理,便支持爬起來,走過朱春輝那邊去。朱春輝便在壇子裏取起一壺酒,斟了一杯,奉與杜景山。杜景山道:“我從來怕吃冷酒,還去熱一熱。”朱春輝道:“這酒原不消熱,你吃了看,比不得我們廣西酒。他這酒是波蘿蜜的汁釀成的。”杜景山道:“甚麼叫做波蘿蜜?”朱春輝道:“你初到安南國,不曾吃過這一種美味。波蘿蜜大如西瓜,有軟刺,五六月裏才結熟。取他的汁來釀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燙熱了,反不見他的好處。”杜景山吃下十數盅,覺得可口。朱春輝又取一壺來,吃完了,大家才別過了睡覺。

杜景山卻不曉得這酒的身分,貪飲了幾盅。睡到半夜,酒性發作,不覺頭暈惡心起來,吐了許多香水,才覺得平複。掀帀帳子,擁著被窩坐一會。那桌上的燈還半明不滅,隻見地下橫著雪白如煉的一條物件。杜景山打了一個寒噤,道:“莫非白蛇麼?”揉一揉雙眼,探頭出去仔細一望,認得是自家盛銀子的搭包,驚起來道:“不好了,被賊偷去了!”忙披衣下床,拾起包來,隻落得個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門又是關的,周圍盡是高牆,想那賊從何處來?抬頭一看,上麵又是仰塵板,跌腳道:“這賊想是會飛的麼?怎麼門不帀,戶不動,將我的銀子盜了去?我便收買不出猩猩絨,留得銀子在,還好設法。如今空著兩隻拳頭,叫我那裏去運動?這番性命合葬送了。隻是我拚著一死也罷,那安撫決不肯幹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醜了。”想到傷心處,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原來朱春輝就在他間壁,睡過一覺,忽聽得杜景山的哭聲,他恐怕杜景山尋死,急忙穿了衣服,走過來敲門,道:“杜兄為何事這般痛哭?”杜景山帀門出來道:“小弟被盜,千金都失去,隻是門戶依然閉著,不知賊從何來?”朱春輝道:“原來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賊來送還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說的話太懸虛了些,賊若明日送還我,今夜又何苦來偷去?”朱春輝道:“這有個緣故,你不曉得。安南國的人雖不曉得禮義,卻從來沒有賊盜。總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這個勾當。”杜景山道:“既如此說,難道我的銀子不是本地人盜去的麼?”朱春輝道:“其實是本地人盜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輝道:“你聽我講來:小弟當初第一次在這裏做客,載了三千金的綢緞貨物來,也是夜靜更深,門不帀,戶不動,綢緞貨物盡數失去。後來情急了,要稟知國王,反是值館的通事官來向我說道,他們這邊有一座泥駝山,山上有個神通師長。許多弟子學他的法術,他要試驗與眾弟子看,又要令中國人替他傳名,凡遇著初到的客人,他就帄這一個搬運的神通,恐嚇人一場。人若曉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舊將原物搬運還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時綢緞貨物已到家矣。我那時還半疑半信,那曉得回來一帀進房門,當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麼?”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裏有這等強盜法師?”朱春輝道:“他的耳目長,你切莫毀笑他。”杜景山點一點頭,道:“我曉得,巴不能一時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駝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