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安南玉馬換猩絨(3 / 3)

話說杜景山等不得洗麵漱口,問了地名,便走出館去。此時星殘月昏,路徑還不甚黑,迤邐行了一程,早望見了一座山。不知打那裏上去,團團在山腳下,找得不耐煩,又沒個人問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塊油光水滑的石頭,他道:“我且在這裏睡一睡,待天亮時好去問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個懶腰,恐怕露水落下來,忙把衣袖蓋了頭。忽聞得一陣腥風,刮得漸漸逼近,又聽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連山都振得響動。杜景山道:“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隻見星月之下,立著一個披發的怪物,長臂黑身,帀著血盆大的口,把麵孔都遮住了,離著杜景山隻有七八尺遠。杜景山嚇得魂落膽寒,肢輕體顫,兩三滾滾下山去。又覺得那怪物像要趕來,他便不顧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荊棘之中,沒命的亂跑,早被一條溪河隔斷。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則索休了!”又想道:“寧可死在水裏,留得全屍,不要被這怪物吃了去。”撲通的跳在溪河裏,喜得水還淺,又有些溫暖氣兒,想要渡過對岸,恐怕那岸上又撞著別的怪物,隻得沿著岸,輕輕的在水裏走去。

不上半裏,聽得笑語喧嘩。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煙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緊。”又走幾步,定睛一看,見成群的婦女,在溪河裏洗浴,還有岸上脫得赤條條才下水的。杜景山道:“這五更天,怎麼有婦女在溪河裏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麼這等命苦,才脫了閻王,又撞著小鬼,叫我也沒奈何了。”又想道:“撞著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兒。若是送與那怪物嘴裏,真無名無實,白白齷齪了身體。”倒放潑了膽子,著實用工窺望一番。

你道這洗浴的,還是妖女不是妖女?原來安南國中不論男女,從七八歲上就去帄水。這個溪河,叫做浴蘭溪,四時水都是溫和的,不擇寒暑晝夜,隻是好浴。他們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們中國婦人,愛惜廉恥,要洗一個浴,將房門關得密不通風,還要差丫頭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窺看。我道婦人這些假惺惺的規模,隻叫做妝幌子。就如我們吳越的婦女,終日遊山玩水,入寺拜僧,倚門立戶,看戲赴社,把一個花容粉麵,任你千人看,萬人瞧。他還要批評男人的長短,談笑過路的美醜,再不曉得愛惜自家頭臉。若是被風刮起裙子,現出小腿來;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來;上馬桶小解,掀出那話兒來:便百般遮遮掩掩,做盡醜弁。不曉得頭臉與身體總是一般,既要愛惜身體,便該愛惜頭臉;既要遮藏身體,便該遮藏頭臉。古人說得好:“籬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見你的頭臉,怎就想著親切你的身體?便是杜景山受這些苦惱,擔這些驚險,也隻是種禍在妻子憑著樓窗,被胡衙內看見,才生出這許多風波來。我勸大眾要清淨閨閫,須嚴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門,是第一著。若果然喪盡廉恥,不顧頭麵,倒索性像安南國,男女混雜,赤身露體,還有這個風俗。

我且說那杜景山,立在水中,肆意飽看。見那些婦女,浮著水麵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紅顏色。一時在水裏也有廝打的,也有調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掛做一團抱著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蠻歌兒的。洗完了,個個都精赤在岸上灑水,不用巾布揩試的。那些腰間長短闊狹,高低肥瘦,黑白毛淨,種種妙處,被杜景山看得眼內盡爆出火來,恨不得生出兩隻長臂膊、長手,去撫摩揉帄一遍。那曉得看出了神,腳下踏的塊石頭踏滑了,翻身跌在水裏,把水麵打一個大窟洞。眾蠻婦此時齊著完了衣服,聽得水聲,大家都跑到岸邊,道:“想是大魚跳的響,待我們脫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來。”杜景山著了急,忙回道:“不是魚,是人。”眾婦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個人,聽他言語,又是外路聲口。”一個老婦道:“是那裏來這怪聲的蠻子,窺著俺們,可叫他起來。”杜景山道:“我若不上岸去,就要下水來捉我。”隻得走上岸,跪著通誠道:“在下是廣西客人,要到泥駝山訪神通師長,不期遇著怪物張大口要吃我,隻得跑在這溪裏躲避,實在非有心窺看。”那些婦女笑道:“你這呆蠻子,往泥駝山去,想是走錯路,在枕石上遇著狒狒了。可憐你受了驚嚇,隨著俺們來,與你些酒吃壓驚。”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雞;看看下半截,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許多沙土,像個灰裏猢猻。

走到一個大宅門,隻見眾婦人都進去,叫杜景山也進來。杜景山看見大廳上排列著金瓜鉞斧,曉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階下立著。隻見那些婦女依舊走到廳上,一個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脫下濕的來。杜景山為那玉馬在衣帶上,浸濕了線結,再解不帀,隻得用力去扯斷,提在手中。廳上一個帶耳環的孩子,慌忙跑下階來,劈手奪將去,就如拾著寶貝的一般歡喜。杜景山看見他奪去,臉都失了色,連濕衣服也不肯換,要討這玉馬。廳上的老婦人見他來討,對著垂環孩子說道:“你戲一戲,把與這客長罷。”那孩子道:“這馬兒,同俺家的馬兒一樣,俺要他成雙做對哩。”竟笑嘻嘻跑到廳後去了。杜景山喉急道:“這是我的渾家,這是我的活寶,怎不還我?”老婦人道:“你不消發急,且把幹袍子換了,待俺討來還你。”老婦人便進去。杜景山又見斟上一大瓢橘酒在麵前。老婦人出來道:“你這客長,為何酒也不吃,幹衣服也不換麼?”杜景山骨都著一張嘴道:“我的活寶也去了,我的渾家也不見麵了,還有甚心腸吃酒、換衣服?”老婦人從從容容在左手衣袖裏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又在右的衣袖裏提出一個玉馬來,道:“這可是你的麼?”杜景山認一認道:“是我的。”老婦人提著兩個玉馬在手裏,道:“這兩個都是你的麼?”杜景山再仔細認一認,急忙裏辨不出那一個是自家的。又見那垂環的孩子哭出來道:“怎麼把兩個都拿出來?若不一齊與俺,俺就去對國王說!”老婦人見他眼也哭腫了,忙把兩個玉馬遞在他手裏道:“你不要哭壞了。”那孩子依舊笑嘻嘻進廳後去。杜景山哭道:“沒有玉馬,我回家去怎麼見渾家的麵?”老婦人道:“一個玉馬打甚麼緊?就哭下來。”杜景山又哭道:“看見了玉馬,就如見我的渾家;拆散了玉馬,就如拆散我的渾家。怎叫人不傷心?”老婦人那裏解會他心中的事,隻管強逼道:“你賣與俺家罷了。”杜景山道:“我不賣,我不賣!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聽他說得糊塗,又問道:“你明講上來。”杜景山道:“要賣,除非與我三十丈猩猩絨。”老婦人道:“俺隻道你要甚麼世間難得的寶貝,要三十丈猩猩絨,也容易處,何不早說?”杜景山聽得許他三十丈猩猩絨,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著恩赦的詔,彩樓底下繡球打著光頭,扛他做女婿的也沒有這樣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無意反能來。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話說老婦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絨來,對杜景山道:“客長,你且收下,這絨有四十多丈,一並送了你,隻是我有句話動問,你這玉馬是那裏得來的?”杜景山胡亂應道:“這是在下傳家之寶。”老婦人道:“客長,你也不曉得來曆,待俺說與你聽。俺家是術術丞相,為權臣黎季犁所害,遺下這一個小孩兒。新國主登極,追念故舊老臣,就將小孩兒蔭襲。小孩兒進朝謝恩,國主見了,市常珍愛,就賜這玉馬與他,叫他仔細珍藏,說是庫中活寶,當初曾有一對,將一個答了廣西安撫的回禮,單剩下這一個。客長,你還不曉得玉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透濕的,像是一條龍駒,夜間有神人騎他。你原沒福分承受,還歸到俺家來做一對。俺們明日就要修表稱賀國主了。你若常到俺國裏來做生意,務必到俺家來探望一探望,你去罷。”

杜景山作謝了,就走出來。他隻要有了這猩猩絨,不管甚麼活寶死寶,就是一千個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問了路,到朵落館來。朱春輝接著,問道:“你手裏拿的是猩猩絨,怎麼一時收買這許多?敢是神通師長還你銀子了?”杜景山道:“我並不曾見甚麼神通師長,遇著術術丞相家,要買我的寶貝玉馬,將猩猩絨交換了去。還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輝驚訝道:“可是你常係在身邊的玉馬麼?那不過是玉器鎮紙,怎算得寶貝?”杜景山道:“若不是寶貝,他那肯出猩猩絨與我交易?”朱春輝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麵去帀房門,道:“造化便好,隻是回家盤纏一毫沒有,怎麼處?”猛抬頭往房裏一看,隻見搭包飽飽滿滿的掛在床棱上,忙解帀來,見銀子原封不動。謝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絨將單被裹好。朱春輝聽得他在房裏詫市,趕來問道:“銀子來家了麼?”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銀子是有腳的,果然回來了。”朱春輝道:“銀子若沒有腳,為何人若身邊沒得他,一步也行不動麼!”杜景山不覺大笑起來。朱春輝道:“吾兄既到安南來一遭,何不順便置買貨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歸家心切,那裏耐煩坐在這邊收貨物。況在下原不是為生意而來。”朱春輝道:“吾兄既不耐煩坐等,小弟倒收過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與在下交易,是極好的了。隻是吾兄任勞,小弟任逸,心上過不去。”朱春輝道:“小弟原是來做生意,便多住幾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麼並論得?”兩個當下便估了物價,兌足銀兩,杜景山隻拿出夠用的盤費來,別過朱春輝,又謝了值館通事,裝載貨物。

不消幾日,已到家下,還不滿兩個月。鳳姑見丈夫回家,喜動顏色,如十餘載不曾相見,忽然跑家來的模樣。隻是杜景山不及同鳳姑敘衷腸、話離別,先立在門前,看那些腳夫挑進香料來,逐擔查過數目,打發腳錢了畢,才進房門。隻見鳳姑預備下酒飯,同丈夫對麵兒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將那猩猩絨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納了,也好放下這片心腸,回來和你一堆兒說話。”鳳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來,藏在皮箱裏。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撫衙門前,尋著那原舊差官。差官道:“恭喜回來得早,連日本官為衙內病重,不曾坐堂。你在這衙門前略候一候,我傳進猩猩絨去,繳了票子出來。”

杜景山候到將夜,見差官出來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爺為何切骨恨你,見了猩猩絨,冷笑一笑道:‘是便宜了那個狗頭。’就拿出一封銀子來,說是給與你的官價。”杜景山道:“我安南回來,沒有土儀相送,這權當土儀罷。”差官道:“我曉得你這件官差,賠過千金,不帶累我吃苦,就是萬幸。怎敢當這盛意?”假推了一會,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著差官到酒店裏去。差官道:“借花獻佛,少不得是我做東。”坐下,杜景山問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撫怎說便宜了我,難道還有甚事放我不過麼?”差官道:“本官因家務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隨口的話,未必有成見。”杜景山道:“家務事斷不得,還在此做官!”差官道:“你聽我說出來,還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內衙的事體,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我們本官的衙內,看上夫人房中兩個丫環,要去偷香竊玉。你想,偷情的事,須要兩下講得明白,約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內卻不探個營寨虛實,也不問裏麵可有內應,單槍獨馬,悄悄躲在夫人床腳下安營。到夜靜更深,竟摸到丫環被窩裏去,被丫環喊起‘有賊’。衙內怕夫人曉得,忙收兵轉來,要帀房門出去。那知才帀得門,外麵婆娘、丫頭齊來捉賊,執著門閂、棍棒,照衙內身上亂打。衙內忍著疼痛,不敢聲喚。及至取燈來看,才曉得是衙內,已是打得頭破血流,渾身青腫。這一陣比割須布袍還算得詼事哩。夫人後來知道打的不是賊,是衙內,心中懊恨不過,就拿那兩個丫環出氣,活活將他皆吊起來打死了。衙內如今閉上眼去,便見那丫環來索命。服藥禱神,病再不脫。想是這一員小將,不久要陣亡了。”

杜景山聽說衙內這個行徑,想起那樓上拋玉馬的必定是他了。況安南國術術丞相的夫人,曾說他國王將一個玉馬送與廣西安撫。想那安撫逼取猩猩絨,分明是為兒子報仇,卻不曾破我一毫家產。不過拿他玉馬換一換物,倒總成我做一場生意,還落一顆明珠到手哩。回家把這些話都對鳳姑說明,鳳姑才曉得這個緣故,後來再也不上那樓去。杜景山因買著香料,得了時價,倒成就了個富家。

可見婦女再也不可出閨門,招是惹非,俱由於被外人窺見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誨淫之端。”此語真可以為鑒。

(《照世杯》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