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名姬春風吊柳七(1 / 3)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是個有名才子,隻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後來顛到成了風流佳話。那人是誰?

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寧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豐姿灑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至於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昀其所長,乃是填詞。怎麼叫做填詞?假如李太白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鬱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餘,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大晟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禦。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與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之填詞。那柳七官人於音律裏麵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二百餘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所以縉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隻是穿花街,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姊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

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三個出名上等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做趙香香,一個喚做徐冬冬。這三個行首,賠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昀慣,香香暗地情多,冬冬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三個。“管”字下邊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間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采,壓於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錄用。有司薦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餘杭縣宰。這縣宰官兒,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隻是舍不得那三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製《西江月》為詞,以寓惜別之意:

鳳額繡簾高卷,獸鐶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好夢枉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三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雲,耆卿口占《如夢令》雲:

郊外綠陰千裏,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

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攜著琴、劍、書箱,扮作遊學秀士,迤邐上路,一路觀看風景。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隻有謝玉英,才色第一。”耆卿問了住處,徑來相訪。玉英迎接了,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得精致。但見明窗淨幾,竹榻茶壚。床間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場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枰棋局佐歡娛。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題雲:《柳七新詞》。檢開看時,都是耆卿平日的樂府,蠅頭細字,寫得齊整。耆卿問道:“此詞何處得來?”玉英道:“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愛其詞,每聽人傳誦,輒手錄成帙。”耆卿又問道:“天下詞人甚多,卿何以獨愛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雲:‘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秋別》一篇雲:‘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妾每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識柳七官人否?小生就是。”玉英大驚,問其來曆。耆卿將餘杭赴任之事,說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賤妾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連住了三五日,恐怕誤了憑限,隻得告別。玉英十分眷戀,設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俟任滿回日,同到長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棄賤妾,從今為始,即當杜門絕客以待。切勿遺棄,使妾有白頭之歎。”耆卿索紙,寫下一詞,名《玉女搖仙佩》。詞雲: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縀。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辜鴛被。

耆卿吟詞罷,別了玉英上路。不一日,來到姑蘇地方,看見山明水秀,到個路傍酒樓上,沽飲三杯。忽聽得鼓聲齊響,臨窗而望,乃是一群兒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戲水采蓮。口中唱著吳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