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隻見壁間題一絕句雲:
祖宗製度至詳明,百載餘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雲:“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楹,隻見朱壁外麵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識天津杜宇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宇之聲,歎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轎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乘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仆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餘裏,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幹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隻取沸湯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討一張手紙,走去登東。隻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舄,將舄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
眾人中火已畢,荊公複上肩輿而行。又三十裏,遇一驛舍。江居稟道:“這官舍寬敞,可以止宿。”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於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又行五裏許,天色將晚。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裏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雲:
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
強辨鶉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
奸謀已遂生前誌,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隻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於此。”荊公道:“四子何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諸子應門,或歿於官,或喪於途。老漢幸年高,得以苟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於此?”老叟道:“官人隻看壁間詩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製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箠掠為事。吏卒夜呼於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業,攜妻子,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此村百有餘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隻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閱於場,又以一丁朝夕供送。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於教場中,受賄方釋。如沒賄賂,隻說武藝不熟,拘之不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奸邪,不行誅戮,還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富弼、司馬光、呂誨、蘇軾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聲,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吒叱道:“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奸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儀鋸,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麵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幹,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